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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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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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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饶官溪行纪

老烟


必须相信,有些景致委实能如一位飘然的异性一样,第一眼就能让人怦然心动的。美的出尘,美的委婉,美的像是经了穿越的古代仕女,美得犹如黑夜行者突然看到一束火光。这些美,非但让人无法抗拒,且能让人的思想再也不会拐弯,只得直勾勾地盯着它,眨也不敢眨一次,生怕瞬间会错失了更具魅力的东西。
官溪,准确说是以官溪胡氏宗祠为中心的那一片被叫做官溪的地域,它便有着这样的魔力。从看到“江南第一宗祠”五个大字开始,我就知道,这个地方会被我永远记住。
上饶是个幸运的地方,由于上饶人的安静,上饶留存了很多古老的村街和建筑。典型的如婺源明清古建群,如广丰的直贤大屋和龙溪祝氏宗祠,又如玉山漏底用黄泥瓦房构筑的朴素村寨。这些,都已然成为了上饶的精致的三寸蛮鞋或是高盘在头顶上的云鬓,那些美,怕是已经属于上饶的独享了,即算不是独享,最起码也该是上饶的家珍。它们不仅让人感受到眼观上的美丽,而且,通过它们,我们可以走进从前,在有阳光射进来的黢黑窗棂下感受裹着脚的奶奶们细心地针纳千层底,可以在温暖的天井里看着戴瓜皮帽的爷爷们打着火镰咕噜着水烟,还可以看见临街阁楼后面那依稀恍惚的少女正将刚绣好的荷包捂在胸前,流水样的眼睛里不停地闪烁着一种叫着“相思”或者“思念”的东西……这些,有人把它唤着是历史,也有人叫这为记忆,而我,想把这种浮想叫着回归——这才是真实的人生。因为我们缺失了这些,于是,这些才最终成了我们的渴慕!
官溪与胡氏宗祠,我相信,只要你走进去,你便立即能静下来,然后,那些记忆里的奶奶爷爷和少女们顷刻间突然就在这座庞大的建筑里出现了。除了他们,还有古戏台上咿咿呀呀的长调,穿着黑色长衫恭敬在神龛前祭祀的族长,以及板着脸不断唱诵着“忠孝节义”和族规家训的长老。别误会,这不是演戏,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只要你走进去,只要你闭上眼睛,那些已然为我们久违了的许多人间浓情和被我们淡忘了的礼仪教化,都将走马灯似地轮番出现。是呀,我们是中国人,实际上在我们心底从来没有遗忘过那些中国优秀传统里的任何一样,我们也从来不想去忘记那些,只是,今天的生活让我们已经无暇去关照着那些。而现在,我们终于有了机会走进这些古老肃穆的建筑和街巷里,可以去用心体味我们那些久违与淡忘,于是,它们出现了,继而,我们找到了自己——那个属于五千年文明国度里的中国人。
 

祠堂是一个宗族的精神和文化具体体现。
我们今天看到的胡氏宗祠是一座高调奢靡的建筑,绣闼雕甍,飞阁翔丹,一砖一瓦一窗一枋,无不极尽匠心。这种气象,不只是智慧的结晶,也是金钱的堆积。今天的我们已经无法去评测判断当年官溪胡氏的富庶程度了,也许,他们很富有,一个当地望族垄断了本地经济的案例并不少见;也或,他们并不富有,可奈何那是一个用宗族财力彰角逐社会地位的时代,于是,他们不得不全族人咬紧牙关勒紧腰带去建造一座富丽堂皇的祠宇来光耀整个宗族的门楣。而事实上,透过胡氏宗祠正门门楣上那块“飨保万龄”的匾额,我们可以揣度出,当年的胡氏,并非豪气干云,竖立起这座祠堂的这天,他们便将他们的夙愿镌刻在大门上:不求其它,但愿我们的子孙永远有的吃,不被饿!这是人类一个最简单最原始的需求,这也是最务实低调的理想!
无论富庶与否,有一点我们是无法质疑的:立意“飨保万龄”那位胡氏先贤的智慧!那时他便谙晓,任何理想,都建筑在你首先得吃饱了的这个前提,连这一点都不能满足,那就妄谈其它。反之,只要具备了气力与精神,那便任何宏伟都有可能实现。
与飨保万龄对比的是,胡氏一脉并非真的只将他们的理想满足于吃得饱上。他们不过没有将雄心万丈诉诸嘴上罢了。这座祠堂由戏台、正厅、庑殿和享堂组成。此外,周遭还附建有月池、文昌阁、桃源桥附属建筑,功能十分完备。这就昭显了祠堂建造者的初心了,我也算是去过不少祠堂,大的小的明代的清代的现代的各色各样的祠堂都见过了一些。然而,像官溪胡氏宗祠这般将祠堂各个区域划分得独立且又相干,我却是第一次见到。
戏台建于正门之后,楼台巍峨,但戏台却并不高大,不足六尺,倘进出者身形高大,一进门便需低首躬身。这种设计是挺合乎礼数的,祠堂者,先人之灵栖息之地也,神圣庄严,进者自当顶礼膜拜,这也是一种强制的礼节罢。台上的气势又端的非凡了,雀替、穿枋、月梁、无不雕刻人物花鸟,栩栩如生。台顶饰以藻井,由十六组斗拱组成放射状,呈覆斗式八卦形,以盘龙圆心结顶,角藻井绘有戏文彩画。藻井周边复套一小八卦,整个构件规正精致,富丽纤巧。胡氏先人们为之定然是煞费了一番苦心的,美感、数理、风水、面面俱到。
无论南北,有宗祠的地方都会建造戏台。所以如此,我猜测多半是为缓解祠堂里过于萧森的氛围,再则,就是为了给文化单调的族人一个长见识添乐趣的空间。这有点像今天的企业作兴的企业文化。如今宽裕的企业多会建一个俱乐部或是礼堂,让那些为自己企业拼命的员工们在紧张的工余有个释放压力的地方。祠堂的戏台也是如此,譬如我那个仍然文化荒芜的孩提时代,秋收后,若是别姓宗祠里请了戏班子来唱戏,我们这些小屁孩自然是屁颠颠地等不及吃完晚饭就溜进人家祠堂里看大戏,结果,非但吃了人家的白眼,回头还被大人教训了一顿。但很快,在别姓人家祠堂请的戏班子走后,我们自己的也会请来一个班子更大,角儿更响的戏班,然后,我们可以大模大样占据最好的位置,跟着自己本家的兄弟们将白眼还给异性孩子,趁着开锣之前,大人们还通常还会指着戏台上的那些讲究,灌输一些自己宗族的优秀。
胡氏宗祠所以会这般不惜代价的装饰这个高达八九米的大戏台,估摸也是为了让自己的子嗣们能从中提升姓氏优越感吧。而这份优越,实在是奢侈极了。
除了正厅,享堂、廊庑和戏台,这座明代初建,清代又扩建的宗祠的享堂两侧还建有两座偏殿,八开镂窗大门,不知道早年这两座偏殿是何功用,许是议事厅,又或是以前用来读书的宗塾。如今,是空的。如果这两座偏殿果然是宗塾,那这种格局很像鹅湖书院的建设布局。在胡氏的宗谱里,有说胡氏先人确曾受过朱熹理学文化很深影响。可惜,该是几十年前这里毕竟有过一次从宗祠到学校的转身过程,且那时又是一个十分热衷破坏的时代,这两个原因,终于让这座祠宇的本来面目改变了许多,以致我们现在很难从现存的这些物件里找到“穷理居敬”的明显痕迹。但是,我们又无法去怀疑胡氏宗谱上关于胡氏与朱熹文化的联系,比如正厅那块书有“清华一脉”的牌匾,这个清华,指的就是和婺源朱熹极有渊源的婺源清华,官溪的胡氏就是从那里迁徙而来的。设若那两座偏殿确实就是胡氏宗塾的,那就更对了,试想一下,在这寂旷幽深的院落里,一个长须飘飘的老学究,一群背手晃闹吟诵故曰诗云的稚童,这景象才最能彰显宗祠古朴和生气。也唯有此,才能与官溪出过偌多风云人物匹配得起。
厚重的花大门是胡氏宗祠的又一大特色。
门上端,就是那块“飨保万龄”的匾额,两边的朱漆圆柱上镌有一副对联:陈国家声旧官溪世泽长。这不特别,特别的是大门上的四位门神。对的,是四位,两位是人们耳熟能详的秦琼和尉迟恭,这两位,是因唐太宗李世民罹患臆症时非得他们在侧才能入睡,故得以被封门神。另外的却是两位文臣,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两位该是魏征和房玄龄吧。可从来没听说过魏征和房玄龄什么时候做了门神。我估摸,这该是胡氏先祖另有深意吧,最直接的推想,那就该是那位先人认为世界需太平,文武均需备!这才是科学的。更要紧的是,事实证明,从官溪胡家第一位祖先迁徙到官溪这个地方至今,胡家后人在求学问知的道路上一直都崇尚文武兼修,综合发展,也因此,仅仅四百年的一个山野姓氏群,竟涌现过一大批在各个领域上建树赫然的能人杰士,顶有名的如中科院院士——两弹功臣胡仁宇,计算机专家、中国人民解放军少将胡守仁,中国驻联合国公使胡健明,湖南矿冶学院系主任的胡为柏,以及复旦大学教授、博士、肿瘤医院放疗科主任医师的胡超苏。这些人的成就,足以印证,官溪胡氏的宗族教化是成功的。
 

如果将官溪比作一条龙。胡氏宗祠就该是官溪的龙眼。但仅仅只有眼睛是成不了龙的,龙有龙鳞,有龙爪,龙的气势。官溪的这条溪,该是龙的身段了。虚幻,迷离,轻灵。
官溪之前不叫官溪而叫管溪,因形如管而得名。曾几何时,因为一座胡氏宗祠和这座宗祠庇佑下的众多胡氏官员,管溪成了官溪。但官溪的风光和繁荣,更多的还是缘于它无可替代的商业地位。至今,官溪的老街上仍保留有大量的明清遗存下来的店铺与民居,豪华,精致,大气。
走进官溪,好似走进了一段扑溯的梦。梦里,有熟悉的人事和陌生的过往,有玻璃幕墙营造的妖冶也有沧桑木板和砖瓦积淀起来的厚重。在官溪老街的一座老宅院前,我看到了这么一幕,一架竹篱,几枝残花,一位白发苍苍的阿婆坐在一条垫了布垫的小竹椅上,她双手抄在衣袖里,低着头,好似睡去了一般慵懒惬意地享受着冬日骄阳的安抚。椅子下,一只小猫也跟阿婆一样慵懒地眯着眼蜷着。阿婆对面是一家开着半扇门的店铺。我们走进前,阿婆是静止的,那只猫也是静止的,等我走进,阿婆突然睁开了双眼,然后,冲着我笑了一笑,露出了那口居然雪白的牙。猫也是,抻了一个懒腰,眯着眼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又回归起先的姿态。
阿婆自是亲历了官溪从繁荣回归与平静,接着又将从平静重新走向繁华全部过程。世事更迭万物变迁都在阿婆的口牙中被咀嚼稀烂了,再也没有任何风浪能让阿婆大惊大喜,唯一能惊动她的,只能是间或从她身边走过的陌者,作为地主,她觉得该给客人一个微笑,而且,如果客人愿意等待,她还乐意有点艰难地挪动身子进屋里去给你倒上一杯热茶。这才是人情味。
透过阿婆的眼睛,我能依稀找到阿婆少女时的芳姿。嗯,阿婆那时的眼睛很水灵,她还该有一条粗硕油亮的辫子,她的情郎该是一位挑着担子走南闯北的上畈,情郎每次出门前,她一准要送到村口,然后一直看着情郎的背影彻底消失,情郎回来,她又肯定会早早在村口的樟树底下守候,用一条绣花的手绢为情郎擦去额上的汗珠。这才是生活。
而今,阿婆的大辫子和绣花手绢早已不在了,犹如街后那栋曾经风光过但现在颓败得只剩半间门房的老宅子,阿婆的荣光和娇媚都被时间剥蚀殆尽了。但是,没有人能否认她曾经的荣光和娇媚。这就像没有人能否认官溪老街曾有过的繁华。
是的,官溪的确繁华过,清代,甚至是明代,官溪一直就是地处闽浙赣三省交汇的商业要道,终年行人不绝,抬轿的拉车的,贩油的卖布的,街上的吆喝叫卖声将官溪老街折腾成了一个没有宁静的乡村。可惜,古道只是古道,终有那么一天,现代交通淘汰了古道,随着江山至浦城,广丰至浦城省至公路和浙赣铁路的开通,昔日以人力和水路为主的交通运输格局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浙赣闽古商道上的车水马龙瞬间消逝,素以商道称著的官溪,竟倏忽成了一个交通死角,很快,先前人声鼎沸的官溪集市冷清下来。这时的官溪,和那位阿婆一样,丢失了那条大辫子和绣花手绢,然后,只能在冬天的骄阳底下,低首回忆当初的美丽。
但请记住,官溪老街是一条龙的身段,为今,它只是暂时蛰伏,当春雷响时,它又将腾云驾雾,洒下金光点点。
 

我是个无神论者,但我从来不排斥风水。风水就是气场,有气场的地方就是好风水。我们没理由去怀疑这一点。官溪当然是个风水好的地方,所以,官溪有过那段辉煌。更因为官溪有好风水,官溪就必然还会再度辉煌。
我不知道官溪离再度崛起尚需多久。但我认定,官溪的魅力必定会惊艳世人。理由很简单,我们既无法拒绝一个可以与先灵对话的寓所,我们也无法推拒一处穿越时空的街巷,我们自无法抗拒一片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荷海,我们更无法谢绝一个愿意以全部激情来创造美丽的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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