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烟
抗饭粿,是家乡独有的称谓。这种食物到处都有,名儿也各有不同,上饶称饭麸粿,亦有地方称暖饭粿、嫩饭粿、撑饭粿、还有地方或干脆什么前缀也没有,就叫饭粿——用饭粒做成的粿壮熟食,简洁且直观。制作,也大同小异,粳米煮成夹生饭,然后或揉搓或擀压成团,又捏成大小刚好适合入口的锥状或圆状的小粿,再回锅下佐料煮熟。自然,各地风味不同,作料选材也就有很多差异,比如我的家乡篁碧,多是要放上干椒、豆芽、油豆腐丝,干菇脚和小葱的,奢侈时,再放点腊肉和墨鱼干丝。一碗上桌,浓香四溢。
无论是名称还是味道,自然,我最喜欢的是家乡的抗饭粿。个中原因,除了习惯和顽固的爱乡情结,更重要的,是家乡的抗饭粿里始终夹裹着一抹既让我凄苦又倍觉幸福的记忆,像孩时祖母外地做客时为我藏下的一把南瓜子或是几颗花生,又像是少小时对家门水塘边那棵枣树上满满的念想,还像路过供销社的馆子店时看着笼屉上白胖的鲜肉包子……这种想念,它已经不再单是一种舌蕾的眷恋,可以让人黯然神伤,也可以叫人陡增力量。
直至我儿子出生之前,我的家里十五口人吃饭。庞大的家族,常让先前主家的祖母或后来主家的母亲为吃菜而犯愁。饭桌上,往往是几大碗白菜和几大碗引汤(饭汤,配点鲜藿香和一把干腌菜汆的汤食),再就是一些味重的霉豆腐、响萝卜类的小菜,看上去满满一大桌,可油水其实少点可怜。家乡虽是偏壤,街上猪肉也还是有卖,我家也时常买,隔三差五两斤三斤买回家,可惜,那点猪肉如何能满足了十五口人的肠胃,结果,只能是照例切了丝汆汤,让每个人都能尝到些许。
还有一种更好的办法,那就是吃抗饭粿。将所有平时不舍得瓜分的奢侈食物一股脑和进抗饭粿的汤里。不但每个人都能匀分到一点美味,而且,祖母或母亲还省下了做菜的功夫,趁机去忙点别的什么。我清晰地记得母亲做抗饭粿的每一个细节。肯定是早上,一大早,母亲就搬柴烧火捞饭,总在五六升米吧,煮了满满一口大堂锅,米成饭粒了,身材矮胖的母亲拿把大笊篱在与她身材不相称的大灶台上滤干米汤。哦,还有个细节,这时大多天刚蒙蒙光,厨房里甚至还要点着油灯才能看清所有的物件,就在这种光影下,厨房壁板的黢黑、米饭的雪白,母亲因为吃力而沁汗发红的脸庞,如果是今天,这种强烈的光比和与画面一定会让我拿来相机把这拍下来,这无疑是一张十分感人的大片!可那时,我却木然之极,从未觉得想到过这幅画面里竟蕴含着让我下半生一直不能淡忘的感动。一位母亲、一位儿媳妇、甚至是一位奶奶对一个家庭的担当和热爱,全部在这幅画面里毕剥而现了呀……
米汤滤尽,母亲又用铁勺将筲箕里的生饭舀进小火的堂锅里,这才开始拿过一把半米长的锅铲,用力地搅捺,直到生饭成团,黏聚,看不到饭粒的形状,再起锅,在大砧板上揉搓成磨刀石状的粿条,然后切成滚刀块,又下沸锅重煮,最后将浮着青绿红黄作料的抗饭粿舀进一个大木盆里。
我对母亲的厨艺向来是不以为然的,包括现在,我都不会假装说上一句类似“母亲烧的菜才是最香最可口的”此类的话。母亲书香门第出身,幼小时有良好的家教,若非文革造孽,读过民办中学和卫校的母亲起码是个不用遭累的小资女人。可是,时代,让她回到了农村,逼着她握惯了钢笔的手去操起笨拙的锅铲甚至是镰刀锄头。我信,母亲肯定是不甘的,也所以,母亲一直没有以纯粹的农村妇女身份角色去适应她的时代,操持完家务,母亲一直没安闲,当过赤脚老师,在手管站做过裁缝,后来又凭借自己的算术和钢笔,当上了大队的两个村办企业的财务。更所以,母亲在做饭烧菜时,很多时候常常是心头记挂着工作而显得心不在焉的,不是盐放重了就是放少了,父亲畏辣,而她有时却又常常将一大锅菜放多了辣椒……
因而,母亲的饭菜从来不是最合味口的,但是,到了今天我终于悟得,母亲的饭菜肯定是最暖心的,而这份暖,才是独属母亲的味道,任何厨师也无法复制。
抗饭粿究竟成于何时?为何而名?这恐怕很难根究,想来,和铅山夹子粿与灯盏粿一般,都是农村人为了应对空泛寡淡的饮食而做出的智慧变革。抗饭粿的名称,也只是我的音译,也许它该叫“看饭粿”,亦或它该叫其它。然而,我却很为我的这一音译而自许,抗字有倾向强盛的敌比意思,而抗饭粿,也确乎比寻常米饭更耐饿,也更美味,有时,还更便捷、实在。
我们这些铅山农村的70年代人几乎普遍是吃着抗饭粿长大的,而且,针对所需,农村主妇们又赋予了抗饭粿一些细微的变化。
我们吃得最多的是最简单的抗饭粿,这种简单几乎已经与人们今天认识的饭麸粿分开了,认真起来,或许应该叫它“饭团”更合适,再说穿一些,它就是刚捞的生饭,撒点腌菜末子和盐巴,用手压实,挤成团子,这就成了。自然,这是那些实在太忙的母亲们忙不过来的时候才出现的,食用人,也是赶着去早读的中小学生们,也像是今天赶班的工薪族们,脸一抹,在路边早餐店买几颗包子或是糯饭团,嚼几口,喝一口豆浆或牛奶边走。但我们那时是没有豆浆或牛奶润口的,就一大团捧在手上,吃完,饱了整个上午。
但若母亲不是太忙,这个大饭粿也是要下锅重新搅捺过的,倘使碰上季节,母亲们还会像做夹子粿一样,包些酸菜做馅,特别是有些时候火稍过了,搅捺饭粿时会带起一点浅黄色的薄锅巴,也夹在了饭粿里头,酥脆喷香,味道特带劲。如今想来,却是惭愧的很,那时,说是赶着去读书,凭空折腾了母亲多少啊!母亲们似永远都是那么傻,真信了我们着急赶去学校不是为了玩乐而是为了出息,结果,殷勤而且满带愧疚地为我们张罗着早餐,用最节省的奢侈给了我们一路的美味。
在吃久了太久青素菜后,若碰上家里的成年猪油没有了,且买猪肉又有点难以支付的时候,母亲们会将抗饭粿换成甜味,制作也仍然是那些程序,不过将作料换成了一勺子机白糖或黄砂糖,起锅时,也还会在上面撒点葱末,看相颇好,尤其是那汤,雪白粘稠,像小火煨出来的鱼汤。还有个差别却不是固定的,出形,不像咸辣口味的多切滚刀块,甜抗饭粿,只是将粗粿条撮下一小团,再放在手心里用力一捏,成了梭子形,而且,几个指印将粿压了几条曲线很圆润的小坑,很是好看。这种抗饭粿,初始的一碗特容易下肚,可到了第二三碗时,就腻了,需要勉强才能吃完。不过,再勉强,也终须吃掉的,为了饱肚子,也为了不辜负那价格不菲的白糖。
离开学校后,抗饭粿更不可或缺了,家乡是山区,务农之余,便是上山副业,砍柴伐木斫毛竹,早上背着柴刀斧子出了门,到家就得是傍晚。午饭,只能是在山上将就的。抗饭粿,就是最经常的带饭。由于山里作业劳动强度大,体力消耗重,所以,这时的饭粿又有了些许变异——主妇们在搅捺抗饭粿之前,是必须把碗橱最里头一个钵罐里珍藏的一块猪板油掀一块放锅里的,在锅壁擦了又擦,直到锅底漾出了清晰的油光,才把那块猪板油铲起来放回钵罐,然后下生饭捺粿。饭粿也一定会有干腌菜,调味也比其它时更慎重了太多,不能太咸,山上没有熟水解渴,不能太淡,作业时流汗太多,缺少盐分,辣椒多少必须加一点,这样冷吃时不会太乏味,味精尤其不能加多,会反胃……末了,放进饭盒,外面用一层旧棉布抱紧,再塞进专门用来带饭的布袋。这样的饭,在午间吃在嘴里时仍然是冷的,但吞进了肠胃,却有点烫,像是刚从眼里滚出来的泪珠儿。
以后,不上山了,再以后,进了城。于是,一晃十余年,抗饭粿成了比家里那只散架了的饭甄还陈旧的古董,险些儿便被我们这代人彻底遗忘了。
但进城后不久,在一家能多少见得出一些档次的酒楼里,我看到了久违的抗饭粿,自然,这已经是晋升为饭麸粿了的抗饭粿,表层不像记忆中的粗糙更看不到依稀可辨的饭粒,至于薄锅巴,那是更不会有的,这碗馃子浑圆光溜,已经与米饭毫无关联,而汤里头的作料,也是我们当初连想都不敢去想的东西,火腿丝、海鲜末,而且,还可以顺着口味任意添加想要的鲜味,味道也相当好极,咬一口,异香扑鼻,软滑爽口,实在是人间美味。那一刻,我的心头涌起了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有欣喜,有兴奋,有失落,有惆怅。如何能不欣喜兴奋呀!阔别十余年的记忆瞬间清晰再现,而且,也像人,它换了颜面,装扮光鲜,精神抖擞了。可是,这到底已经不再是往日的抗饭粿,少了几许纯真,几许坦率和几许淳厚,亲昵时,总觉出了几分隔阂,在我心里,倒有点像我在潦倒时突然遇到了发迹回来的发小,他似乎并不作态,很友好地对我微笑着伸出了手,可我,犹豫了一下,把伸出了的手又缩了回来,告诉他,家里有事呢,先走了!然后,心里很酸楚地转身离去!
但我知道,其实这是我庸人自扰罢!不过就一碗抗饭粿嘛!哪有那么复杂。无非变化了一点而已,这个世界,又有什么东西不在变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