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老烟的头像

老烟

网站用户

散文
201812/17
分享

母亲的米粿

老烟


粿非稀品,中国人种水稻,食五谷,将米碾粉磨浆蒸熟,便为粿食,是以,南国北疆均有称之为粿的食品。赣人也做粿,或粳米或糯米或荞麦,打压成型,或蒸或炒,既当得主食又做得款客小吃,大都颇受人钟爱。我们铅山更出米粿,尤其是夹子粿、灯盏碟(铅山也有直叫灯盏粿的),更具风味也更有内蕴。而我的感觉中,又当算我母亲做的夹子粿和灯盏粿最令我难忘了。
和铅山所有夹子粿一样,母亲做的米粿都要佐以一种青草入料,既能染色,又使做出来的米粿更富韧性,青草可以是水菊亦可以是青蓬,有些地方也用青艾,洗净捣成草泥,再放米浆里一同下锅用大火搅捺,待成团似粘不粘后,用手捏形,最后添疏菜封口滚花边,将一团裹着油渍渍、香喷喷菜馅的的米粿做成了一弯弯丰硕碧月,夹子粿便算成型了,这时当然可以吃了,米的香菜的香和青蓬或水菊的香,已经完完全全融入一起,足可使人口胃大开,但倘使还有耐性,便不妨再等等,将这些碧月放回铺好了洁净稻梗的锅里再蒸一回,再出锅,天哪,此刻,你眼前的夹子粿已经不再是单单的一种食品了,这会,犹冒着腾腾热气的米粿们,成了一件件惹眼的玉雕,而且,这玉雕还被赋予了灵气,蒸腾的热气,是绕着月宫缥缈的氤氲,被蒸汽浸丰盈了的草青,是诱人出神的月华……和夹子粿不同,灯盏碟不封口,而且,填的馅是生的,用芡粉沟好的馅料在做成了圆碟状的米粿下蒸时方填注下去,待得蒸熟后用盘子码好,再洒下一些葱花红椒,一样让食客们倾倒,绿的粿皮白的淀粉红的椒子黄的菜馅,有些还洒些黑的芝麻,黑白赤青黄,五谷之首、五色尽成,不但配色极其协调,而且,还将中国农民对五行的尊崇表现了一个淋漓尽致。更妙的的是,设若不将之视着灯盏而将这圆圆的米粿看成太阳,那么,你面对的就更不仅仅是一种吃食了,灯盏碟是太阳,夹子粿是月亮,这一阴一阳,加上五行五谷五色,你面对竟是中国全部的文化!
不用吃了,似也不忍吃,看着、想着,已经饱了,还能不饱嘛!又能不爱嘛!
爱的理由,还不独于此,一直以来,我以为,我更爱的是这种米粿里包含着浓浓的情谊。这情谊,既有孩提时那种亲密无间的友情,又有邻里之间互帮互爱的乡情,还有中国农民对祖先和对天地给他们太多赋予的虔诚感恩之情,更有家人融融的亲情!
这种说法一点也不牵强,母亲的米粿里的的确确是满透出情谊的。
在我们那,做粿,无论是做夹子粿还是灯盏碟,夏秋青蓬春冬水菊,这是必不可少的,无论是采水菊还是青蓬,大多是少年们的活。我记得很清楚,在我少年之时,做粿,通常是家里头一件大事,除逢年过节,要想放开肚皮大吃一顿粿,大多要等到好久没吃过荤菜以致将近厌食之时。这会,做母亲的会和当家的父亲商量一番:做场粿吧,孩子们正在长呐!父亲同意后,母亲会笑着对我们说,摘青蓬(水菊)去,明儿做粿吃。于是,我们雀跃了,又屁颠颠地跑去和隔壁同龄的伙伴们炫耀地说一声,我们家明天做粿吃喽!这一来,隔壁的叔伯们听了也会对他们家的儿女说:也去摘青蓬吧,明儿也做。
所以,摘青蓬是大伙的事儿,一去,都一群群,我们那田多圹多,加上水菊与青蓬都属于繁殖快生命力强的植物,不怕采,也不用因为不够采摘得将一块去采青蓬的伙伴们分开。这种时候,我们可以来一回难得的放纵,借着采青蓬的时机,我们在田头打泥巴仗,到青草地里打滚,钻进田边山脚灌木丛里讲些瞎编的故事,直到兴得差不多了,这才慌乱地合伙扯些青蓬然后匀了回家。
母亲在晚饭后便会在井边将我们采回来的青蓬用大柴刀厚背敲打捣烂成泥,夜里浸泡好粳米,次日早餐后,父亲会很早地支好石磨,等母亲喂好猪,再才从我们兄妹间叫上一个做帮手,用那盘曾祖父留下来的老石磨“咕吱咕吱”地把浸涨了的湿米磨成浆。
接着是搅捺,这是最难得一道工序,不但费力,而且,还得是巧力,这点,连一身力气的父亲也不得不服了母亲,有时,料多了,母亲会累出汗,父亲看了心疼,便接过大锅铲想帮一把,可惜,热锅里被母亲捺的溜溜转的大粿团在父亲手里怎么也不听话,往往手臂都捺酸了,锅底还吱吱地响着边起了锅巴,这种时候,母亲通常会给父亲递上一条毛巾,然后笑笑,一声爱嗔:就有一声牛力气。说这话间,她又接过了锅铲,轻巧地把锅里的粿团翻了个身,然后,那团约莫二十来斤的粿团在她锅铲底下再次转溜起来。
这个场景是极温馨的,多少年以后的今天,我仍然时常会忆起这种细节,母亲说父亲就有一身牛力气的眼神,父亲边擦汗边看着母亲接过锅铲时的羡慕,以及母亲在指挥灶膛前添柴的父亲往左往右加火力的语调……那时,我只觉得心里很温暖,如今,我早悟出,那就是爱,就是夫妻间鱼水般的爱!我时常想在我们夫妻间也去寻找一番这种妙不可言的亲昵,可惜,没机会,城里既寻不到这种烧大柴的灶膛,也找不到可以将米粒磨成琼浆的石磨,更难的是,妻和我一直都没学会搅捺粿团得巧劲,所以,这种渴慕和向往,只能留待回乡时看着白发鬓鬓的老父母看着我们回家的欣喜后,忙不迭地将那段温情重演。
做型时的那一幕也是挺暖人的,用板凳支好的一个大簸箕,一盆匀了作料且炒熟了的笋丝或萝卜丝,簸箕中央是母亲捺好了的那一大团粿,母亲和姐姐们是做粿的主手,便围在簸箕四周,出团捏盏填馅成型,而男儿们,这会只需端个小凳坐在旁边等着女人们把裹好的夹子粿递过来。
萝卜丝也罢,春冬笋丝也罢,那味道都是绝好的,能不好嘛,这可是家里难得的一回奢侈啊。香菇丁、虾皮、咸腊肉,这种时候,母亲特别大方,平时留着待客用的东西都舍得用上了,她和父亲愿意这么奢侈一回,或者说,他们一直想看着看着我们吃粿时那份满足,我们嘴边那挂不再是口涎的菜汤,是的,因为,我记得,母亲和父亲在那时都会一直注视着我们,我看清了,他们眼里犹如含着甜甜的蜜!
乡下吃饭是不肯说话的,做粿时则没有这种规矩,相反,做粿时,一家人围在簸箕边,有说有笑,既可以是随便唠唠家常,也可以是说说左邻右舍家中的趣事,甚至,父亲有时还会一反常态不再保持那份严肃,竟会对我们谈起家里最近的某种计划……那种氛围,是最让人感觉出家的味道的,做粿,把家人之间的情也团在了一起,像粿一样,团团圆圆,粘粘的,糯糯的,融合到一块。
我曾问及过长辈们粿的由来,大人们告诉我的结果每每是多样的,有说是上天所赐,一直固有的;也有说是从前一位巧妇为解决家中无有下饭菜发明的;还有说是远古时农民们为敬祀五谷神而特地用米浆蒸熟做成日月祈求风调雨顺的……他们也只是揣测,其实并没有确凿的依据。但是,我对后两种说法都很相信,农民,一直是最勤奋也最善于挖掘和思考的,自古至今,无论哪个朝代,生活艰难的,多是农民,便是我少年的那个时代,也经常是用酱油拌了米饭草草度过一餐的,那么,将米做的好吃些,用萝卜芋头鲜笋切成丝纳入粿里,自然是一种极其科学的改善,仍是那些在寻常不过的菜蔬和米,经了撮合,色更美了,味更香了,这难道不是一种最合理的变革么?至于最先是供品的说法,我也是无法质疑,农民是忠厚的,他们常揣一颗感恩之心,对赐予了他们粮食的天地和赐予了他们生命的祖先,他们始终感恩戴德,于是,他们在节日时,会极尽虔诚的见他们的赤诚献给祖先和神灵们,那么,没有余资购置鱼肉的农民,用他们的智慧和虔诚将寻常之物做成有日月天地寓意的供物,这也不合理至极么!
铅山夹子粿和灯盏碟如今已经成为一种名闻遐迩的地方小吃了,不但色泽更艳,粿馅也纷繁多样了,可是,我却并不中意那种经了现代手段精致的米粿,我总觉的,和我母亲做的粿相比,它少了一种味道,少了采青蓬的童趣,少了磨米浆捺米粿时的温馨,还少了“一家做场粿,相邻尽得香”那种左邻右舍都送去一碗的和谐,最重要的,是少了父母亲对子女的亲爱!
写到这,又想吃粿了,吃母亲做的夹子粿,灯盏粿!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