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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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和煦五月，又逢梅雨缠绵。人间五月，是个慵懒的季节。
懒洋洋的季节，最容易让人陷入回忆，回忆起有关春天的过往，回忆起有关青春的点滴。此刻，我的眼帘里就浮现出这么一幕画面：温煦的阳光下，空旷的球场，球场边一块并不大的草坪上，横七竖八地坐着或躺着一伙抱着吉它的、捧着书本的、交头接耳喁喁私语的小伙子。草坪与操场衔接的地头有一条长椅子，椅子上，也有两个小伙儿，一个坐着，一个躺着，躺着的那位枕着坐着的腿，坐着的正用一根火柴棒为躺着的小心翼翼地掏着耳朵……这幅画面里的小伙清一色二十左右的年龄，清一色橄榄绿的衣装，清一色鲜红的肩章。整幅画面十分和谐：青春，纯洁，温馨，还有被和风安抚过后暂时蛰伏的阳刚。
那位躺在长椅上的人是我，为我掏耳朵的叫罗军。这一年，我十九，罗军二十。这里，地名叫杭州市拱墅区湖墅北路哑巴弄6号，红色大门上悬挂的标识，则写着武警杭州消防支队拱墅中队。
我很讶异，为什么每次回忆起当兵的历史时，我脑海最先跃出的总是这幅画面。我觉得，有关这段历史，出现多的应该是高昂的队列口令，是摸爬滚打，是挂钩梯水带，是烟火里的战斗……炽热、刚劲。而这种晒太阳掏耳朵的温馨，实在与军人的血性有点不搭调。
还有更不搭调的。
我居然又忆起了另一幕更让我苦笑不得的场景。
马路对面有一条青砖人行道，晚饭后的自由活动时段，只要没雨，我和萧山籍战友夏松华几乎都会在人行道上坐上好久。先是瞎聊，聊各自的家乡，聊谁找了女朋友，聊谁可能又要提班长谁可能会入党了。可是，聊着聊着，就十分无聊起来。这时，灵光的夏松华总能找出我们觉着很有聊的事儿出来，他说：从现在起，从拐角走出来的第三个女人是你的女人，第五个是我的。于是，对视一笑，我们立马全神贯注地盯着据我们上百米远的湖墅北路路口，开始数数，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哈哈哈，你的女人原来是个老太婆啊！弄得我面红耳赤，连说不算。有时，碰巧谁摊上了一位漂亮姑娘，我们居然会自豪骄傲起来——哈哈哈，看看，我的女人多漂亮！
这够无聊了，可我们乐此不疲。最关键，我们不如此又能如何呢？那时，没有网络，没有电脑，没有手机，没有酒，更没有女人。
自然会在经历了一番番流汗流血的紧张训练后，在经历了一场场与火魔的殊死搏斗后，年轻的兵们，会特别希冀能有一刻放松与慰藉。甚至，这个时候，他们中很多人会想起母亲，会想着能依偎在母亲怀里享受片刻母性独有的温蔼和慈祥。遗憾的是，母亲离我们却是那么遥远。因而，这种时候，我们只能邀上几个关系要好的战友去营造属于我们自己的乐趣，我们不但会在马路上为战友指配女人，我们还划拳，赌注是输的人挨赢的人一个耳光，直到两个对垒的脸上都被扇的火辣红肿，然后被指导员看见又挨一次训斥。
近几年，经常会听到朋友或同事说自己儿子不抗压，二十岁左右人了，禁不起半点风吹雨打，稍有压力就十分紧张。我不知道今天军营里的兵会不会也出现这种不抗压的状态。但我断定，在我的当兵时代，没有什么抗不抗压的说法，扛得住得扛，扛不住也得扛。部队没有让人心理逃避的空间。哪怕心里再紧张再虚空，哨声一响，出操，警铃一响，战斗，不容片刻迟缓。神经绷紧的部队，只能靠战士们自己去制造寻找轻松的话题和游戏来减却压在心头的重担。数女人，划拳扇耳光，老兵时偷偷躲出营房的蚕豆与黄酒，大关桥上歇斯底里的吼叫，这些，尽管无聊，却每每能让战士的心情重新舒展。
当兵第三年时，一位战友就因为失恋而陷于深深痛苦。那天黄昏，他一手一只酒瓶，将两瓶酒和着眼泪往肚子里灌，那天晚上，他一气抽掉了六包香烟。还是那一晚，指导员去了他房间里，仅仅和他说了几句话。我还记得，指导员说，无论你有什么心事，无论你受到多大挫折，记住，你是军人，没有什么困难能压住军人！今晚特许你休息，明早准时出操！我还记得，那晚坐在战友身边的还有一位志愿兵，韩志强，我们都叫他老韩，那一夜，老韩硬陪着那位战友，看着他抽完六包香烟。期间，老韩只是不停地说一些趣事，力图将一脸阴郁的失恋战友逗开心起来。快天亮时，失恋的战友一骨碌坐了起来，摁灭了手里的烟头，冲着老韩一笑，说：没事了！
我时常会为身边的战友竟有如此豁达坦然而感叹。我也曾悄然试问过自己，换着我，能否有这种洒脱。想了许久，我告诉自己，我也能！除了老韩那种不厌其烦谆谆诱导的关爱，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指导员说的那句话——你是军人，除了命令，没有什么能压倒军人！不消说，那时我并不真正了解军人的意义，但是，我肯定，军人这个称谓，在我的心底已然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没有任何事情能将这一荣誉压倒，包括艰苦的训练和生死寻常事的灭火战斗，包括枯燥乏味数星星的日子，也包括失恋。是的，流血牺牲都无所畏惧，何况是来日方长的爱情。
军营里，让人分不清什么是工作什么是业余。自从进了消防部队起，所有的时间就属于部队，不，不仅是时间，情感、性格、行为都全部与部队关联了起来。所谓节假日和周末，除了不安排训练和学习，其它任何东西和平日没有半点不同。有时，我们甚至鄙夷这些假日和周末，——什么假日休息，除了象棋电视和篮球，还有什么！这种无聊与空泛，反倒把乏味的日子拉得更长了。
为打发寂寞，兵们只得在寂寞中寻找填补，除了那些穷作乐的把戏，有些成熟一点的兵趁势将这些无聊的日子利用起来。或读书，或独自在操场上摸索技能动作，或干脆从政治思想上入手，把休息时间用来经营先进。比我晚一批入伍的叶建斌，就是极能充分利用时间的一位。
建斌入伍前便会修理自行车，下中队后，第一个为民服务日就用上了这门手艺，因此得到了指导员的表扬。如果没记错的话，他正是在得到表扬后才热情倍涨的。此后，他将仅有的二十块钱津贴悉数买了自行车配件，用于每周四下午例行地为民服务活动以实现他的雷锋理想。而且，他不只是免费为老百姓修理自行车，也不只是在中队勤勤奋奋扫厕所，帮厨，但凡周六周末，只要中队没安排活动，他都会请个假跑到拱墅区老人公寓去为老人们做这做那……
我甚至揣测，小叶子肯定在西湖边守候过，希望能刚好碰上一个自寻短见的人，然后被他舍身救起！小叶子的努力没白费，当兵第二年，最终如期获得了省总队给予的学雷锋先进个人嘉奖。而我，也沾了小叶子的光，因为演讲小叶子的事迹在全支队获奖并做了巡回演讲。
军人，首先是人。不同于常人的是，军人承受着迥然于常人的纪律束缚与任务。这些任务和束缚，注定了军人必须接受身体和意志的磨练，必须接受枯燥乏味寂寞孤单的业余生活，必须改变凡事自我为中心的思想。军人无法去感受杨柳岸，晓风残月的缠绵浪漫，无法去酒店饭庄觥筹交错体味珍馐佳肴；更无法去歌厅舞厅享受灯红酒绿的奢侈繁华。军营，让军人只能默默度过那段寂寞无聊却充满激情的岁月。
曾经有朋友问过我：都说生命里有了当兵的历史，一辈子不会后悔，究竟为什么不后悔！想了想，我回答朋友，不后悔，是因为魔鬼般的训练造就了军人坚强的斗志和体魄，铁一般的纪律培养了军人自我约束的作风习惯，枯燥无味的生活了赋予军人处事不惊的心理状态。
我想，这个回答没有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