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山的陈坊曾经很繁华,连史纸和来自武夷山川各类名贵中草药材成就了它在铅山举足轻重的商贸地位,因之,这里不但华丽,而且,很有故事。
与铅山的石塘、信州的沙溪、广丰的洋口一样,在上饶,陈坊是明清以来商贸水平仅次于河口码头的一个重要货物流转重要埠头。“沙洲成货栈,遍地见山珍”,这是当时的陈坊;“西溪闻号子,中街尽书声”,这也是当时的陈坊;“舟间吴侬语,岸上闽北腔”,这还是当时的陈坊。一个地处武夷山下的小山村,凭借一条鸢溪(陈坊河源头)和一座藏珍蕴宝的武夷山,硬是成了一座“笙歌无绝止,夜宴至中宵”的繁华街镇,这种势态,整个上饶也是少见的。
只是,沧海桑田,世事俱变。繁华的陈坊,没逃过历史浪潮的淘洗,最终,仍是奈于所在太于偏辄而日渐褪去了光芒,喧嚣几百年后,恢复平静,像一位曾经叱咤风云的战将终于没奈何残酷的衰老,只能静静地蜷在门口的石墩上,眯眼看着阳光独自回忆傲人的过往。
我一度以为陈坊只能任由自己那么悄寂地老去了。原因很简单,自从我认识陈坊起,它就确切在一天天变老,老得甚至连那些门口的下马石和门头上的石门当都被风化了,更老的一些,诸如那些曾经巍峨堂皇的高墙大院,已经像一些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终于死去了,然后,在它曾经耸立的地皮上建起了一栋三层或四层的现代洋楼。所以,我对此并不伤感,生老病死,人都逃不过,何况是泥巴木头搭建的房子!任它老去吧!新陈代谢,这是规律。从这时起,我便不再关注陈坊的变化,中间偶尔去看几次我的外婆,也都从水口的锁子桥进了村,连陈坊的老街我也没有过去走一走的冲动。据此,我认为,我已经做好了听任陈坊就这么老去的准备,自然也相信陈坊人更做好了任由陈坊老去的准备,而事实上,这些年来,陈坊的年轻人都相继在各座繁荣的城市里找到了新的事业和新的家,如此看来,陈坊当然应该就这么老去了。
二
前年冬,在与当年陈坊中学一拨同学小聚时,遇到了当了陈坊村村主任的李宾龙,聊到兴头时,他热情邀我再去陈坊看看,他信誓旦旦,说保证让我看到一个年轻的陈坊。但很遗憾,直到今年春节,我才应了诺,借拜外婆百岁大寿机会去了一趟陈坊。
那年通过宾龙兄言语中的神色我就预感陈坊肯定发生了许多变化,但我估摸他说的变化应该是近些年来秀美乡村建设的成果,比如修条游步道建个水车,然后这里设个健身广场,那里建个廊桥花园之类。这些变化撩不动我的兴奋,从心底而言,我还有些排斥这些变化,在我眼里,那不是我们的乡村,我们的乡村应该是有机粮食和蔬菜,是炊烟袅袅和慢悠悠在榕树下行走的黄牛,是围成一堆有说有笑的家长里短,是乡邻之间毫无隔阂的相处和脸上毫不作假的热情。至于那些已经失去了功能的水车和水碓,实在成了一张姣好脸蛋上的痦子了。
真正进入陈坊街,我才知道之前的想象不过是我的自作聪明。
我是清晨从陈坊的新街进入老街的。新街,确实是新街,一溜的新房子,一排各种各样的店铺。这着实让我瞠目结舌了许久,尤其是那间日用品批发部里的丰实更让我狠狠地吃了一惊,在我的意象里,陈坊这么一个几千人口的山乡,刨去出门创业打工的年轻人,现有的人口应该不会超过三千才对。这些商品,如何消化得了?而且,不光是日用品,连电动车店铺里也是满满的……我笃信,在我的家乡篁碧,这种商店肯定是无法生存的。于是,陈坊街上店铺的活力成了我的第一个疑问。
老桥尚存。进村的这座老水泥拱桥曾在我的笔端出现过几次了,对它,我的记忆十分清晰,最要好的同学老跃家就住桥边,所以,上学那会,我们没少在这座桥上对这星空许下太多豪言壮语,也没少在月色下靠着桥栏附庸风雅吟诗作对——陈坊就是有这个氛围,几百年来一直书香浓郁,这能怪我们吗。尚存的还有静静的鸢溪和溪畔的金柳,今晨不晴无雨,溪面有烟岚袅娜,舞者一样飘过金黄的冬茅,飘过卧在溪面上的矮桥,飘过挂着红灯笼的农家、飘向鸢溪尽头处的朦胧青山。这一幕,是傍河的乡村独有的,它像国画里的晕染,空濛,秀逸,这种调子和徽派建筑的飞檐黛墙很是般配,低调内敛而显清雅韵绵,不哗众争宠却令人一见倾心。这种况味,颇像文人风度,哪怕一身粗麻布衣,其才情和傲气也照样溢得一地。
才情和傲气。我突然觉得两个词用在陈坊太熨帖了,甚至,这简直就是陈坊的灵魂。陈坊当然是极富才情的,要不就出不了宋代那个叫刘几的状元。而且,刘几无疑也是一身傲骨的,否则,他便不会明知欧阳修不喜其文风却犹然执着如往,更不会高中状元后一生却仕途不畅。我总想,陈坊后来的商业崛起或许应该跟刘辉这个状元郎的不如意仕途有关系,既然不会弓腰屈膝,那就干脆做个自由自在的商人吧。
这自然不是我的妄想,且不说陈坊以前的纸业药业大贾,我在陈坊中学上学时的一位同学就极擅经商。不错,他就是那种从来不轻易卑躬屈膝的人,但经几十年的不断经营,如今已经是上饶光学界的一个巨头,公司生产的光学镜片已经遍销世界各地。而且,听同学说,这些年,纺织的、餐饮的、机械的……陈坊在外面打拼混出了好出息的人比比皆是。这点,看看今天陈坊新建的那些洋楼别墅就知道了,都是那些成功的陈坊后生在外面闯荡多年后换回来的。
过了桥,很意外地看见了一幕不该意外的场景。不该意外的是这不过是一个乡村到处可见的韭菜饼摊,意外的是炸韭菜饼的是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妻,丈夫站着,一手抻着腰,另一只手用长筷子翻动油锅里的饼,见我的相机对着他们,他们一点也不懊恼或羞怯,而是热情地招呼起了我。
“来旅游的吧?这里漂亮吧!”男人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不但让人觉出了热情,而且听出了他心里对家乡的骄傲。他说着用筷子夹了一块饼递给我,要我一定尝尝,说是自家的米,自家的菜油,绝对好吃。
我告诉他我是陈坊人的外甥,是来给外婆拜寿的。他一听这话,立即回应了:“李老师吧?有福气哦,有福气!你是李老师的外甥呀,更要尝尝我的韭菜饼了。”
这饼确实香得纯粹。我一口就吃出了少年时的味道。
女人也搭话了,“李老师一家都是好人,好人才长寿啊,一百岁,咱们这里头一个呢!”
冲着他们的热情和这香喷喷的韭菜饼,我和他们聊了好一会,聊他们的家庭,聊陈坊的变化,聊得兴起,男人手上的筷子停了,一个劲地感叹遇到了一个好时代,说是现在陈坊好多在外面闯出名堂的年轻人都逐渐往回奔了,什么有机蔬菜加工啊,农家乐啊,都搞起来了……这番聊,我感受颇深,因为我着实没意料到这些陈坊人居然对这条确乎破败了的老街有着如此殷切的期盼和希冀,更没料到他们心里会藏着对这条街如此深厚的热爱和自豪。我一贯自诩对家乡篁碧的热爱不逊于任何人,然而,这时,我却突然怀疑起我对我家乡的感情了,因为我发现,我缺少他们对家乡的那份自豪感,甚至直到此时,我依然没想过哪一天我会回到我的家乡去创业,为篁碧着实留下一点实在的东西。他们却不一样,他们确曾由于生计离开了陈坊这片故土,但在他们离开的那些日子,他们无时无刻都在想着回来,回来将故乡建设好,重塑陈坊的辉煌。
也在这时,我突然明白,前年冬天宾龙兄说的变,其实指的就是这个变化——很多走出去的陈坊人又回来了,而且,带着生机,充满希望。此外,他说的变应该还有一层意思,陈坊人不再甘于任由陈坊老去,他们开始满怀豪情地扑入了这座古镇的修养保健之中,他们要为这座曾经荣光的古老乡街注满活力,让陈坊古镇焕新颜。
三
我没在韭菜饼摊逗留太久,听他们说,华家坪现在正在搞复建工程,据说乡里打算把以前的华祝山府邸一丝不差地复原起来。就这,将我的兴奋撩动了。
有关华祝山,我向来有所关注,这位道光进士出身直至当了河南道御史的鲜有高官,应该是陈坊除刘辉外另一标榜人物了。他虽然生在我的故乡篁碧,但出仕后与陈坊交集更多,所以,陈坊将之视为前贤自是正常。那位卖韭菜饼的男人说的华家坪所在,就是华祝山颐养时建的府邸,很久前被一场大火烧了大半,剩余小半,后来做了小学。又后来,小学搬迁了,这里便彻底荒废,直至倒塌。
我对这里也还略有印象,那时,尚健在的大舅在陈坊小学教书,他是个十分敬业的人,常常周末节假守在办公室加班,为防我周末闲散游荡,便将我也带了过去。我依稀记得,二舅的办公室是个偏小的厢房,格子窗棂每每将窗外的阳光揽了进来,在大舅办公桌上又铺了一层格子。办公室里一边墙角有台脚踏风琴,墙上还挂着一把二胡,这都是我大舅的最爱,累了倦了,他便拉琴,叫我唱歌,唱《血染的风采》,唱《春花秋月何时了》。这一幕,在我的记忆里已是隽永。出了大舅的办公室就是华老爷府邸的中厅,那时是综合办公室,全校的老师基本都集中在这里办公,古老的精致雕镂和十分有年代感的老式办公桌,搭配的居然也十分协调,很有电影镜头的感觉。再外头,便是新建的两层教学楼了和屋基改建的操场了,而我当初的记忆,也就停留于此。
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那一切都不复存焉。但作为华祝山的同乡晚生,我曾屡屡尝试从这块偌大的屋基中某块残存的砖瓦中嗅出同乡先贤在陈坊的痕迹,只是,收获甚微。几十年来,除了从高科先生(已故)的新浪博客中了解到了华祝山在陈坊的只鳞片爪,我并无更多捕获。好在,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凭高科先生博客里的那些记录,凭陈坊现在尚保留的一条官圳,凭篁碧那条长达两公里的乌龟坝,凭他主修的同治版《铅山县志》,就凭这些遗存,我已深信,华祝山是个十分热爱家乡的官员,甚至可以说,他从仕后的后半生,始终都在不遗余力地为家乡谋福祉。只此一点,他就值得为每一位陈坊人和篁碧人铭记。
华家坪果然在复建之中。门楼已经基本成型,雕梁画栋,虽然还没上漆修饰,但四品大员的气派已赫然再现。据正在加紧施工的一位工匠说,政府为这个项目很费心思,投资力度和关切度都是陈坊历史上少有的。听了这话,我改了主意,既然还没建成,我决定先不进去了,这样,不只是留得了一份念想,更不会失望——这些年,去过太多复建的古迹,但多是满怀希望而去,带着失落而归。
但我预感,华家坪,不会让我失望,我坚信我能在它完工后收获到满心的欣喜。这个预感和这份信心,来自宾龙兄脸上的自信与豪情,也来自陈坊乡党委的林书记。
四
给外婆拜寿的当晚,约8点多吧。我在外婆的邻居家邂逅了夤夜走访乡村老干部的林书记。
同学向林书记介绍我是老烟,他立即起身,伸手用力与我握了一握,他说读过我很多文章,真诚期待我能多为陈坊写点东西,并挚诚邀请我带着我的文朋诗友多来陈坊做客。
林书记显然是个对乡村工作特别在行也特别有感情的一个人。谈及陈坊历史,他眼色瞬间放亮,说陈坊有那么辉煌的过往,那就必定有更辉煌的未来。尤其是谈到刘辉、华祝山、连史纸和河埠头时,他如数家珍。林书记对陈坊历史的熟稔,让我这个陈坊人的外甥肃然起敬。尔后,我们谈到了陈坊的未来振兴,这时,他的神情反而凝重起来,他说,乡村振兴,首先要解决的就是一个乡村自信的问题,他一直在苦苦思索该从什么地方入手去去培植陈坊人的乡村自信。
我也为此陷入沉思,乡村振兴,最根本的东西是人。而现实是,今天的乡村人都在拼命削尖脑袋往城里冲,乡村的人口,一直在逐年锐减凋零。这种状态,振兴谈何容易!尽管在国家的不断努力下城乡差距的幅度有了一定程度的缩小,可教育、卫生、养老这些百姓最关注的问题改善力度并不大。还有农业,直至今天,农民的种粮收入仍然停留在上世纪的水平,一百斤粮食的价值只能等同于几包中华香烟,务工与务农、生产者与经营者……无不存在极大的差异,设若这种差异一直持续,那么,农村人依然还会持续不断地向城市冲涌,乡村人口,也将会越来越少,直至变成一座空村空街空巷。
我将这些想法说了出来,林书记颔首认同,但沉思片刻,他脸上又重焕光彩,说了一句让我浑身一震的话:我们或许拦不住向往城市的人,但我们可以想尽办法将城市人吸引到乡村来,就凭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山水,我们乡村人的质朴憨厚与善良热情,只要我们能牢守这些,我相信,乡村广袤土地永远大有可为!
我也信,是的,农村的许多美,是城市永远也打扮不出来的。何况,陈坊,这里不仅有着温暖厚实的土地,有旖旎的山水风光,这里还是一个承载着数百年辉煌历史的古街镇,更有着像林书记、宾龙兄以及那些深切热爱着这片土地的陈坊人。不错,连史纸没有了,商埠没有了,但陈坊“善经营、重桑梓、尚勤苦、崇文化,守本真”的魂一直在!陈坊的红芽芋、茄子干如今不也成了铅山闻名遐迩的农业品牌了吗,如此,我们就完全有理由相信,陈坊还将出现更多为人们喜爱的名牌,到那时,陈坊,将又一次以夺目的光彩为世人青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