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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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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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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谒龙溪祠

龙溪是我心里的一座冈仁波齐。这里,藏着我的根。
我心里的这块圣地是2010年始有的。那年5月,十来位热衷根亲文化的祝姓网友联合发起了第一届华夏祝氏宗亲联谊会,会址,就在龙溪,是祝忠勇的提议,他说,老祝家人在这里不但能找到老祝家的根,还能找到老祝家人的自信。于是,忝为组织者之一,我有幸随大家第一次来到了龙溪。
彼时的龙溪祠尚为江西省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连同“文昌阁”、“江浙社”、“水仙阁”等建筑群都立了牌挂了号。但奈于财力,那会尚没怎么修复,尤其是文昌阁,脚一踏上老朽的楼梯便整栋楼都要散架般地“咯吱咯吱”直响,祠堂也不见更好,斑驳沧桑,四十多年前那波动荡的痕迹遍布整座祠宇,扯风漏雨的屋顶,千疮百孔的墙垣和板壁……即便如此,一入龙溪,我仍然没来由地在这些古老的建筑面前肃然起敬了,就像面对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兵,不错,他不再矍铄而显衰朽,可他抬头时,我们仍然能从他蒙翳的眼瞳后看到他曾经在战场上表现出的英勇与壮烈。龙溪祠也是,光阴只能剥蚀了它的表皮,它的规模尚在,气势犹存,灵魂未泯。所以,纵然厅堂牌匾上曾经的鎏金焕彩已然黯然无光,但我仍能透过匾额上模糊的汉字后看见这座祠宇曾有过的显赫与荣耀,从满堂楹联残缺的书法中感受到世人对这里的赞美与讴颂;是,眼前的戏台确乎已经茎枯骨朽,但我的心,却听到台上游响停云的戏腔正传播着千年不淡的仁义礼智信……这不是幻觉,是缘于一个飘零者对根的渴求而生起的美好幻想。
当然会心生这种幻想。自部队回乡至此之前,心底里的傲气与对农事的厌烦,让我在近二十年的时光里几乎一直处于困顿之中,我一度以为我的人生将就此颓废下去,完成了娶妻生儿抱孙这一繁衍流程后再无其它。为此,那段时日,我曾如饥似渴地钻在家藏宗谱里试图从根源上找到一点自信。但很遗憾,我没在篁碧老祝家的千年进程和宗谱里上万个名字里找到能让我突生自豪的人物与事件。知足善甘的家族教条让祖先们无非藉稼穑、桑麻、林牧满足了简单的生活需求,他们的成就是顶多在一个弹丸乡野得到了一些诸如乡绅员外的虚名。这,显然不是我所希冀的未来,自然也不能增培我佝偻心理的硬气。因而,我继续迷茫,在乡村的田头地间麻木地重复着我的极简人生。
巍峨的龙溪祠,像在暗夜久航了的舟船突然看到的一片光。这种感觉在我走进祠堂里一眼看到那块高悬的“郎峰世家”牌匾时就油然而生了。那一刻,在我眼里,那块被岁月碾老了的牌匾居然是耀眼的。耀眼,源自我的内心太久处于黑暗,也源自拱卫这块牌匾的周遭环境——这里只是一个小山村,一切都显得那么朴素与简陋,唯有这块牌匾和牌匾之下近三千平米的龙溪祠,却是那么大气磅礴。也就在这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这里,绝不同于篁碧祝氏,他们崇尚强大,充满激情。
随后深一步的了解证实了我的揣测。
今天的龙溪祠已经明清时期多次扩建。初始,这里只是明代万历年间龙溪始迁祖祝绍文率家众倾全力建造的一座家祠,所覆盖的,亦不过祝绍文一系几十年里发展起来的百余人丁。那时的祠堂远不如今日的规模,祠内荣耀也大都由江山祝氏复制而来,比如宋神宗钦题的“郎峰世家”、文天祥题写给祝臣、祝常的“兄弟宰相”。但通过这座祠堂,龙溪祝氏已悄然从家的概念上升到了族的体系,而一个由“族”文化掌控的族权制度也由之产生。
家祠既竣,祝绍文在江山祖祠的家训基础上,新增了“耕读传家、和睦家庭”以及“互助互济,报效国家”等内容,突出了对族众子弟教育、和睦、团结的宗族理念和家国情怀上的要求。这是一个顺应时代也符合人类发展规律的创举,在这一意义深远的创举推动下,于是,一时龙溪读书之风蔚然,和睦亲爱成风,龙溪祝氏,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和谐繁荣的族群。而且,透过龙溪后来的发展景况,显而易见,龙溪祠的这些优秀风气已被后裔们完整地继承并发扬光大了。所以,龙溪一地,自明清以来就一向人才辈出,仅清代,就先后涌现了如“岁进士”祝元功、“恩进士”祝嵩、“武魁”祝殿帮、同知祝景舜等人才,迄新中国成立,更是从这里走出了一大批高干、博士、硕士、教授、作家、画家、书法家。

  人类的激情常常需要依靠某种刺激才能催化。对于我,龙溪祠或就是一次刺激,我以为,这次龙溪之行的所见所获,正是我一直在寻找的根源光芒。龙溪祠里记录的祖先功德与辉煌,以及这座祠堂里催生的公正、严明、精诚和亲爱、慈悌、服从等作风,让我第一次对自己的姓氏有了自豪感,正如忠勇所说,我确乎在这里找到了我的人生自信,开始对未来有了新的思考。也从这时起,每隔几年,我都会找机会或是专程去一趟龙溪,像藏人极尽虔诚地匐登冈仁波齐。龙溪是我心中的圣,我确信,在这里,我会得到一次次洗礼。

2014年秋,又入龙溪。我的这次造访,是陪一位来自杭州的朋友,他叫楼止水,外姓人,但作为一名宗族文化研究者,他已闻名龙溪祝氏宗祠许久,碰巧这次来上饶出差,便要我无论如何都得陪他去看一看这座名闻浙赣两省的宗祠。这时,龙溪这片古建已经列入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级别与规格高了,修缮也就顺当许多。院墙、戏台、跑马楼、正厅,该修复的部分都修复好了,且门口多了两尊差不多二米高的石狮子,又平添了几分肃穆。
“你这个老祝家人对这座祠堂有何想?”在戏台前沉思了许久的楼兄突然问我。
“骄傲,自豪!”我脱口而出。
“为老祝家能经营起这座恢弘建筑,然后从中看到了老祝家曾有的气势与富贵而骄傲?”他没看我,已经转身将眼光投向中厅一根大柱的对联上。
“当然,但不全是,但具体还有什么我又还真说不清楚。”
“要我看,这座祠堂里的内蕴远不止一个家族的富贵和繁荣那么简单。我认为,这座祠堂更大的价值在于它曾催生过一种和谐的社会现象。”这回他转头看着我了,接着问我,“你知道百忍堂的来历吗?”
我没接话,等待他下文。其实我约略知道一点,说是唐代有个叫张公艺的人,以忍治家,最终成就了九代同堂不分家的和谐奇迹。因此,张家人将“百忍”立为堂号。
“你们老祝家也有过和张公艺家族一样的佳话,宋代的祝文仆家就曾六百余人共炊。六百多人共炊,何其壮观,何其亲睦!”楼兄啧啧赞叹。
我很讶异他一个外姓人居然也知道祝文仆家族的这段典故。想想,我开了口,“其实,数代同堂共炊的现象在古时很常见,原因很简单,长辈的威严,后辈的孝顺,威严下难有苟且,孝顺后自然服从。最主要的是,门风家教让长辈常葆了一颗公平之心,这种状态下,家风自然和谐,家业也就自然会兴盛。您说呢?”
楼止水颇是赞许地点了点头。“自然和谐,这是社会的最佳状态,也是每个中国人都乐见的一种社会状态。我虽然不敢肯定数代同堂共炊的现象是否在这里也一过。但我确信,在龙溪祠的家族治理体系影响下,龙溪村的风气一定是和谐进取的,而且,正因为这种风气长久绵延,龙溪这个边远的山野小村,才可能出现这么一座恢弘大气的祠堂并涌现了那么多赫有建树的后贤!”
我很认同楼兄的这个论断。没有和谐进取,就不会有后来的龙溪繁荣。事实上,正如楼止水的判断,从明代永乐年间迁入以来,龙溪祝氏就始终秉承“崇文尚德,正纪明伦”的治家教条经营着这个家族,龙溪祠奉行的教育、德行、礼教、仁义,不但深深地影响着龙溪祝氏合众,也大幅影响着龙溪村其它姓氏的人,以致这种单纯的宗教价值观逐渐成了整个龙溪村的价值观。 
“在漫长的中国历史进程中,乡村的治理,历来由乡绅和宗族两股势力来主持。一方宗族家教的好坏,直接影响着乡村的整体发展水平。而从龙溪村现有格局和遗存的古迹建设看,在参与龙溪村的治理与发展建设的过程中,龙溪祠扮演的角色显然是成功的。它不但促进了自家文化的不断升华,还将自身的文化渗透到了同村的杂姓家族,比如文昌阁,这里所接纳的学生,不限于本族子弟,只要是龙溪的学龄儿童,不分男女,文昌阁一概收受,到了后来,甚至有周边浙赣两省的学子前来求学。我以为,这点是最难能可贵的。”楼止水侃侃而谈。
这番话,让我敬服不已。尤其是他随后关于地方文化形成的论断,竟一举解答了困惑我多年的一个问题,他说,“一地的文化形成通常是受这个地方的最先入驻者的文化取向而形成的。祝绍文迁入龙溪的目的是主动性的,是为了家族的长远发展,所以,他激进,善纳,远瞻,而他的这种性格,被他的后人以及周边的人继承了下来,最终成了龙溪的文化性格……”由此及彼,我终于明白篁碧祝氏所以一贯内敛知足的原因——篁碧祝氏始迁祖是因避难而被动迁入篁碧,故而,他绝不希望后辈高调张扬。

  那次在龙溪呆了两天,遍观龙溪整个古建群之余,楼止水兄还楞是将祠藏《郎峰祝氏宗谱》的前几卷通读了一遍。他说,从这座祠堂以及祠堂的附件里,他了解到了整个浙赣边缘地区的社会发展史,这个收获,是他此前很多年研究经历中从未有过的。

  去年重阳,我再次拜谒龙溪祠。

这时,龙溪祠已经成了东阳乡的一张旅游名片。这张名片上有两个字——乡愁。我以为,将祠堂与乡愁关联很熨帖。就像龙溪走出去的著名画家祝安峰习惯在落款上冠以“龙江祝安峰”,龙江,是龙溪的旧名,标上这个符号,意味着祝安峰无论走到哪,他的根永远在龙溪。这就是乡愁。
龙溪祠当然是能释放乡愁的所在。两千多平米建筑的本身以及构成建筑的黛瓦青砖是现代人的乡愁,戏台的出将入相是也是现代人的乡愁,戏台下跨在父亲肩膀上的丫头毛仔还是现代人的乡愁,厅堂墙壁上的族规家训和祭祀时的繁文缛节更是现代人的乡愁,以及文昌阁里的书桌、门楣上的牌匾、天井里的罗汉松……这些,无不是现代人的乡愁。它们都曾经在我们人生里长久地存在并深深影响过我们的情感甚至理想,如今,哪怕我们的情感与理想发生了变化,但深藏于我们内心的这些记忆不会褪色,累了时,倦了时,重新打开它,我们会在瞬间感到一份久违的亲切。我想,这份亲切,对于桎梏在玻璃幕墙与快节奏的工作和生活状态下的现代人来说,应该能有润滑和舒缓的功效。
事实也是,这次龙溪之行是上饶市作协组织的,所来者,皆为上饶各县市的作家诗人们。正如组织者们预见的,这群作家诗人一入龙溪祠就兴奋了,尤其关关,这位从西北嫁到上饶来的女作家,仿似回到娘家一般,简直是雀跃地在祠堂和文昌阁间窜来窜去,她说,这里每一个细节都显得那么中国味,尽管与她的家乡宝鸡风格不同,但她能从建筑的窗棂里门牖间,砖缝中和屋顶上明瓦射进来的日光中捕捉到明清时代的气息,甚至恍惚看到宗族长老脸上的威严、违反族规者脸上的悔疚、初嫁新娘脸上的惶恐、发蒙稚童脸上的无措……并且,每个表情上还分明显现着“知规守矩”四个字。
能看到这些并找到这四个字,未必是一种释放乡愁,但我想,看到这些,起码是看懂了一座祠堂的起码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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