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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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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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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塘,宋时风韵犹未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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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风韵,古朴、知性、高雅、轻悠、从容、豪放、浪漫。譬如朱子理学,稼轩词风;又譬如花楼水酒,桥灯烧塔和编成极好看的鸟儿的食盒竹篮;还譬如树丫间的秋千,弄巷里的油纸伞。这些,于现代人而言,都极具诱惑。

上饶铅山的石塘古镇,竟与这一切都关联甚密,便是今天,走进石塘,我们仍能从石塘河吹拂而来的河风里嗅到鲜明的宋代味道——书香和仕子的倜傥以及灯火阑珊处娥儿的盈盈笑语,这种味道,像石塘的水酒,轻易就让人浑然忘我,似穿越到了另一个舒缓无羁的时空。

此刻,我便静伫于石塘老街一块车辙压出皱纹的石块之上,站立处的两边是晚晴至民国时期留下来的店铺,沧桑的黢黑与店铺里摊在懒椅上啜着河红茶的悠闲老人很和谐地融成了一幅画。街径笔直通幽,晚春的朝阳从两米宽的天空铺洒下来,照出了石板路的反光,也渐次清晰了隐藏在店面两边墙垣上的古旧,探手摩擦,再吹开光阴的封尘,能触摸到两宋以来千年时光里许多过往。是的,千年!这段街巷属于遥远的宋代,那时,石塘人自产的纸张、竹编、斗笠、糕点和从武夷山上一路泊来的山味野货都聚集在这里,于是,年轻的石塘街成了铅山东南一个极其繁华的所在,商贾赢获巨利后的奢靡,文士诗酒酬和间的放恣,挑担脚夫释却重负后难得一回对自己的慷慨,这些,每天都在这儿循环上演,直到这条街已经老了,那些繁荣与喧闹才遁入街巷的墙垣或店铺门板里。因而,尽管看上去这条老街已经老得有些不成样子,但凑近墙垣门板附耳瞑目聆听,我想,一定能听到这里当时的种种声音,摊贩的吆喝,脚夫的山歌,才子佳人们的唱词,酒楼里此起彼伏的酒令和卖艺父女的琵琶与高腔。这些,就是走过了千年时光的古镇石塘。

石塘老街不止一条老街,就像石塘的祝氏不止有一座宗祠。缘于繁荣富庶,所以石塘有好几条长街,石塘的祝氏也有两座气派恢弘的祝氏宗祠,同样的宋明风格,飞檐翘角,绣闼雕甍,庄严肃穆。两座祠宇都成于明代,并都经兵燹火焚而于清代复建。如今,其中一座已经被改建为石塘新四军纪念馆,供人民缅怀纪念新四军在石塘的那段艰难历程。另一座,现在仍保留祠堂功用,清明冬至,石塘老祝家一脉都要往此祭祖,感恩祖功。

在矗于石塘老街核心位置的这座仍是祠堂的祝氏宗祠里,我看到了“忠孝节义”四个擘窠大字。这几个字是源出鹅湖书院的拓本,原本据传是朱熹的手迹。这不奇怪,朱熹的母亲祝五娘就是古徽州有“祝半州”之称的巨商祝确之女,而且,论辈,朱熹得尊石塘祝氏的祝可久一声姑父:祝可久的妻弟刘子羽,正是朱熹的义父。而这座宗祠让我突然肃然起敬的,便是这位被辛弃疾评价为“淳厚雅饬而粹于经学,授贵州刺史哗然有善政焉”的祝可久(石塘《祝氏宗谱》辛弃疾序文)。

我执着地认定,石塘祝氏中,对石塘千年发展影响最为卓著的人肯定是祝可久。这个认定,来于祝可久本身的政治和社会地位,更来于祝可久务实的教育思想。

有关祝可久的生平,正史记述甚少,唯旧版《铅山县志》有载:“宋信州铅山人,字德父。从刘子羽立功西陲,官至贵州刺史。父没归隐,乐于为义,与弟祝可大共建乡校,士林称之。”这段记叙里的乡校,便是祝可久一手创办的石塘隆教书院,铅山有史以来第一所民办的大型学校。为此,辛弃疾在祝可久央请其为时修《祝氏家谱》作序时,辛翁不无敬佩地写下了这么一段:“以使愚不肖而为贤智矣,可久之有功于斯……”

时近千年,万事湮没。隆教书院,自然也在完成了使命之后遁入了历史的深处,它有多么庞杂高等?是座怎样的建筑?我们已无从知晓,连当地祝氏,在建造和后来修缮这座祠宇时,竟也忽略了对这座书院的纪念。好在,透过这叠厚重的《石塘祝氏宗谱》,隆教书院,终于在我的眼前逐渐清晰,并有了颜色,开始动作起来:

这是一座颇具规模的老建筑,十来个房间,其中六间屋子的门楣上挂着“诚斋、深斋、醇斋、畏斋、定斋、应斋”铭牌。这六块牌子,当是隆教书院的树人目标了,我想它们对应的应该是“忠诚、深明、淳厚、敬畏、笃定、适应”这六种品质。一间更大的主屋里肯定悬有“尚礼守义,忠君厚民”这八个字。这是隆教书院的教育宗旨,也是祝可久对自己的人生定义。无一例外,这里的每个房间都明净通透,学生正襟危坐,一脸恭敬虔诚,夫子精神矍铄,口吐珠玑。屋外,有一条长廊,一些蛾冠青袍的学子在长廊各做姿态,或握卷轻诵,或对坐博弈,或围座谈经论道,他们往来间俱谦恭礼敬,十足的安详恬雅。长廊两边是空旷的草坪,草坪上很多短打装束的少年正练习着刀枪棍棒,在他们的脸上,可以看到迫不及待的保家护国之心。我居然还恍惚看到,壮年的祝可久,老年的辛稼轩,少年的朱熹,儒服的刘子羽,刘子翚,他们从更远处的一片茂林修竹间缓缓走来,他们在练武的少年边颔首,在辩驳的青年边欣然,然后又徐徐走向挂着“六斋”牌子的学堂……隆教书院,必然是这个样子!不如此,以后的石塘就不会有那么浓郁的书香,就不会有那么融洽的社会,就没那么纯朴却又积极的进步氛围,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无论是商业、文化、农业都在整个铅山占据举足轻重地位的大镇。

教育水平,从来都是一个地方发展的先决要因。没有良好的教育,民风会颓废,进步被遏止,礼仪会沦丧、智慧会泯灭。幸喜,八百多年前的祝可久早就有了这个意识,因而,他不恋高官厚禄,在父亲祝祐去世后,毅然辞去了贵州刺史的官职,回到家乡与其弟祝可大一起创办了这所隆教书院。更幸运的是,尽管隆教书院后来终于缘于政治和战争等多种因素而被埋入历史的尘土里,但教育为本的石塘风尚却永久地被传承了。于是,“商者重信,文士善修,居官知廉,农夫守礼,”两宋时期发达的文化特征在武夷山下这个傍河的古镇良好地延续了下来。

石塘老街至今仍有不少已然为许多人淡忘了的老铺子。剃头担子、烧炭的铁匠铺、篾器店……诸如此类的一些既是手艺又是生意的行当从唐宋一路走到了今天。当地人说,现在凄清了,早个三十年,石塘街上,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买不到的。

我自小见惯了剃头与打铁,这会见到他们,除蓦然一股亲切感外并无其它情绪。这些老店铺中,最让我眼睛一亮的是居然看到了几只精致的篾器。石塘的篾器几乎和石塘的手工纸、斗笠和水酒一样有名。“武夷山下小苏州”的名头,小半也依赖这几件石塘特产而来。很多年前,我去我姑父家时,每每能得到姑父的父亲赠送我几样小而精致的竹编玩意,小杯托呀,竹丝鸟呀,总让我欢喜许久。姑父的父亲便是石塘老竹器厂的老工人,编什么像什么。时光荏苒,晃眼间,老人家已经走了几十年,那些竹编小玩意,也在我记忆里逐渐成烟淡去。

现在我所看到的这几件篾器也老了。二尺高的彩漆篾花瓶、凤头的有盖竹食盒、还有几件马篓,圆篮,它们都蜷缩在屋子的一角,像寒夜里流落在街角的孤儿。这几件竹编,或许是先人遗留下来的,也或是屋子的现任主人自己亲自编织的,但显然它们都没有一个好命运,没被有慧眼的主顾买去,于是,它们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主人在后堂,我进去时,他坐在钉了剖篾刀的长凳上磕一筒黄烟,他的脚下堆着一堆剖好的竹篾。墙角,也堆着一堆竹器,箩、筐、畚箕和簸箕,都是实用的农家用具,没有任何一件工艺品。

“编这些,收益怎么样?”我问。

“收益?呵呵,哪来什么收益,一担箩百多块些钱,得几天功夫,靠这过日子,那还不得饿死。”这老哥起身敲了烟筒里的烟屎,笑着回答我,神态有些漫不经心。见我一脸讶异,便又说,“都是乡邻要的,反正闲也是闲,把这当成人家钓鱼打麻将,消遣日子。”

我听懂了他的意思,也听懂了他心里的纠结。显然,他并不靠这份手艺过生活,所以依然在孜孜不倦地编织这些,纯是情感上的一种不舍。但凡手艺人,都经历了学徒的清苦,学成后的自豪,手艺换成金钱后的欣慰以及完成一件满意作品后的欣喜,在他们的人生里,这些经历和心理,不仅是慰藉,还是支撑。只是,世事变迁,沉浮交迭,时代,常常轻易就淹没了许多人经营了一生技艺,让一些刚刚修炼圆满的手艺人突然就走进了重新择业的巷井,被无奈地接受了一次摧心裂肺的剧痛。这位老哥也是,我已看出,前厅的那些竹编是他的作品,他曾经是个很出色的竹编工艺师,后来,他也曾经历过了那一次剧痛。现在,他不再是那位竹编师,他或许在靠着种地为生,也或许在经营其它什么生计,还或许儿女早已在外面风生水起,他已经不需要去操持任何事务而自在颐养天年,总之,他与竹编,已经不再与以前那么密不可分。但我相信,在他心里,竹编,一刻也没在走远!是的,肯定走不远,这些,我从他看着墙角那堆竹器时的眼神里,从他那张磨了又磨的竹刀上,从即使蒙尘腐朽了也不舍得丢弃的竹编工艺品上,我就确信,竹编已经几乎等同了儿女的地位,你看,如今,他的儿女们已经飞到了遥远的地方,可是,在他心里,他们一直在这,跟小时候一样,在古老的天井里嬉笑着掬握日光,在逼仄幽深的弄堂里追逐着头顶的圆月,在他严峻目光的注视下,趴在八仙桌上上笨拙地写着歪歪扭扭的汉字……

“真不舍得丢啊!几百上千年的老东西,怎么说没用就没用了呢!”这位老哥吐出一口白色的烟雾感慨。

“已经不容易了,至少,我们今天还能在您这看到这些从唐宋走来的物件!”我这句话是由衷的,因为,我已经从这位老哥身上看到坚守,不是吗?比石塘更古老也更繁荣的码头集镇很多,但那些地方早已看不见这些了,而这里,竹编芦纸石磨草席以及烧塔桥灯我们都还能看得到,尽管它们都已经走向了没落并可能很快行将消逝,操持着这些东西的石塘人却仍在憋气坚守,不舍得将这些蕴涵着石塘千年时光味道和千年智慧结晶的传统扔进尘埃,就像老街的那些老店铺,驳落了、腐朽了、破败了,但他们的主人仍在不停地擦拭、修补,以期留住这些充满技艺和人情味的房屋。

我不知道发达的互联网和现代人越来越浓厚的恋旧情结,是否终于将那些昏昏欲寐的古老物件唤醒,并重新赋予他们的光芒。但我知道,有着这些东西的石塘才是厚重的,清雅的、历史人文气息浓郁的石塘,才是一个极具亲切感和茶酒香的石塘。

不错,我觉得用茶酒香来形容石塘这个古镇是最恰当的。它层次丰富韵味悠长,它高雅醇绵经得起品咂,这还不像一樽陈酒和一盏老茶吗?

而且,石塘水酒从来就是名冠铅山的。

事实上,我去石塘,原本就奔水酒。未进城生活之前,我在家乡开了一爿小店铺,每月都得去县城河口进货,次日晨,必定会在老农贸市场就着麻子果喝上一大碗水酒。那家水酒摊摊主,就是地道的石塘人,据说,整个市场的水酒算他最好,形容他的酒有个词语——向死而生!意思是明知道一喝就醉还是止不住去那里喝。我被他的酒大醉过一回,但不是早上而是在一次晚餐,两个战友和另一个朋友,四个人喝了三十九斤水酒,然后四个人成了四摊泥。三十九斤水酒等量于差不多七十八碗吧,平均下来,我们比武二郎在景阳冈喝的还多些。

来饶城谋生以后,喝石塘水酒的机会就少了,中途大约每年有一两次在河口会喝到,但由于有了三十九斤那次的教训,没敢放开喝,结果,馋虫反而闹的更是厉害了。这回算是认真来石塘吧,而且有朋友盛情款待,一桌子大菜,羊肉牛腩狗香香和大锅的水煮鱼片,这种境况,如何还藏得住掖得了。

石塘水酒来自宋朝,历时千年,几乎任何元素都未经改变,流程,锅灶、饭甄、柴禾、糯米、水、酒曲,酒瓫,酒篓,以及饮酒的方式,都和宋代一样,最简单朴素的食材酿出了最醇酽的水酒,最朴素的水酒往往又能营造最好的情谊氛围。像这时,一切,都显得那么真诚,几个熟稔和才认识的人,喝着清澈香甜的水酒,说着毫不敷衍的言语,像宋代的书生或侠客,一杯温热的酒下了肚,豪情来了,才思涌了,雅趣生了,酒过三巡,席间的六七个人再也没有任何隔阂,谁说谁的谁患了个什么疑难杂症,想去大城市医院看看,这边谁立即接上说有个朋友在某家著名医院是个科室主任,并立即掏出手机跟朋友联系要他帮忙。这时的席中人,都真实而毫不包裹,官员,农夫、摊贩、工人、作家,都无一例外地竞相将所属的职业优势凸显出来,每个人都大碗地喝着水酒,用力地拍打着胸脯,可敬地堆着笑容。

我知道,这些豪爽与义气是水酒催生的,酒劲过后,也许他们会忘记这时所说的一切,可这又如何?就这短暂的真实已经弥足珍贵了。换一个场景,又会是怎样呢?起码,这时,那位正愁于家人无处寻医的朋友在这时得到了一次安慰,起码,那位平常高高在上的局长部长这回脸上有了可亲的笑脸……所有人,都如刚离开高考考场时的那群毛头小伙子,这时他们相互眼里是噙着泪的,相互用力搂紧对方的肩膀,都在心里默默地为对方许下沉重的承诺。这种场景还不够让人感动吗!

宋人爱酒,将中国的酒文化推向了巅峰。所以出现这种局面,除了宋代发达的经济原因外,那个时代背景衍生出的社会性情相信也是宋代酒文化繁荣的一个重要成因。文人藉酒兴词文,壮士借酒涨豪情。我笃信,那个时代的饮酒和今天的况味是截然不同的,那时,酒里面更多的是真性情真热情。今天不然,你看那酒宴上动辄成千上万的高档酒中是些什么?是虚荣、是欺骗、是分明的阶级差异,是言不由衷的阿谀,是身不由己地强咽苦吞。

庆幸还好有个石塘这样的所在,这里,仍然还在饮用这碗千年未变其味的水酒,你看,这回,我们都一个个脱下了西装,捋起了袖子,就在这略显昏暗但却满溢人间烟火味的古老厅堂里,大碗大碗地猛灌这碗只消几块钱一碗的醇香米酒,说着平时不敢说的话,流出强忍太久的泪,露出毫不装假的笑……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份幸福!

“武夷山下小苏州 ”,这是石塘众多美誉中最让石塘人喜欢的一句,因为苏州很美,苏州很繁华,石塘也是。

苏州究竟怎样的一个美法我并不没有一个具体概念,约略知道,那里有成片的古代园林,编出可见婉约的小桥流水,小巷深处常常可以看见撑着油纸伞的旗袍女人。如果仅只于此,那么,石塘也是这样的一种美。武状元府、商会会馆、纸行茶庄、乡绅旧第、官宦私邸,这些或端庄大气或简约雅致,或低调抱朴或张扬恢弘的各种明清建筑将石塘分割成了几条街,几十条弄巷。一些葱郁的柚子树、金丝竹和香樟很合时宜地在一些大宅院窜了出来,在石塘古朴的青灰色调上又熏染了几抹青葱。老街那条官渠不知道是哪个年代开凿的,终年粼粼莹莹,绕着弄巷纵横游弋着,它是那样的活泼清纯,于是,古镇不低沉了,不悄寂了,像个乐观善趣的学究,拈着须,笑盈盈地面对盘坐于书榻前的学童。这个比喻蛮恰当,石塘,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它历经千年积淀,早已胸藏万象,是的,它的身体肌肤器官确乎老了,但它的心始终年轻,即便这时,依然在编织着某个梦想,比如期冀突然有一天石塘又回到了从前,人流如织,车马喧嚣。

我同样有这个期冀!而且,我深信这个期冀不久后就能实现,尽管眼下的石塘老街看上去确乎有些老迈苍凉,但谁也不能否认,这片略显破败的街群分明还显见出蠢蠢的生机,它的韵尚在,它的魂犹存,在这里依然还能找到那种令人心悦的古代风尚,看到这里真诚友善的邻朋情谊。这些,已经弥足珍贵!今天的我们,已然为虚华和为了满足这份虚华而作的蝇营狗苟折磨的疲惫不堪,而石塘古街里遗存的那些宅院、商号、物件、饮食、桥灯、烧塔,和石塘那些老手艺人们至今依然葆守的执着、真实、从容的性格,正好能为我们卸却几分疲惫和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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