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烟
下雪了,窗外正密密麻麻地下着鹅毛大雪,雪瀑下,一条小狗在欢快地跳跃。
这场景,让我很自然地想起了家乡的一句俗语:“兴得狗落雪!”是的,这条小狗这时正被漫天雪舞挑逗起了最兴奋的神经,夸张地展示着它可以施展出的每一个动作,很可爱!除了这,这幅场景,还让我想起了另一条狗,阿黄。
阿黄是妻子娘家的一条黄狗,是连名字都没认真取一个,没有高贵的血统,也没有特别高大或是特别小巧身材的一条乡间土狗。我丈母娘唤它“黄狗”,随后,一家人也都跟着叫“黄狗”。只有我,有时心血来潮会用“阿黄”这个称呼叫唤它一声,换它一回摇头摆尾在我脚跟前用舌头舔着我裤管的亲昵。
今年春节回家,阿黄明显老态了,一身黄白相间的毛蓬松起来,少了光泽。眼眸亦然,记忆中的阿黄一直是炯炯矍铄的,这回,我只从它的眼里看到一片昏浊,它果然老了,还有行动,精气神,都无一不显见出了时光在阿黄身上留下的刻痕。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阿黄应该十四、五岁了吧,也该老了。
在我的印象中,阿黄竟辨得清亲疏的。比如对我,阿黄显然是区别家庭里其他成员对待,我觉得,阿黄对我更多是尊重,因为这,总放不开它的性子对我大献殷勤。远不像对待妻子或是她的家人们,他们倘若是离家一段日子后再回来,阿黄会像疯了似的突然从一个角落里窜出来,然后两个爪子就搭上了他们的肩膀,待被一只蕴满了爱的手掌抚了一遍它的头后,这才“嗯嗯唧唧”地在久别的家人胯下钻来钻去,许久,直到岳父或岳母对它一声轻斥“好了,出去玩”,阿黄这才将尾巴摇得拨浪鼓一般欢的不断边回头边往大门外挪去。
幼时被狗咬过几回,我对狗惯来不太好感,加上父亲早年喜猎,养了一群狗,每每在半夜乱吠,常吵得我不得安宁。于是,对狗的厌恶又多了几分。也因此,早年在家,每逢阿黄来了我家,妻子一脸喜悦地给它盛上一碗浇过汤的饭时,我都会皱起眉头,有时还会干脆将不满表露出来,喃喃:狗从来都吃屎的,有必要好菜好饭款待么……
被阿黄颠覆我对它的看法是在一个夏日的黄昏。
那个黄昏没有什么特别,一样布满落日余晖的天空,一样蜿蜒曲折的乡间石径。异样的是这个黄昏我头次在岳父的朝门口看见了扛着锄头的岳父晚归,晚霞里的岳父,这回,没有平日与人相处时脸上的笑,没有因为不甘称老将身板挺直的刻意,这回的岳父,就是一个田间老者,脸上堆满疲惫,眉间显露了一点孤寂——这是真实的岳父,没有经过任何修饰的岳父。他踽踽独行,稍显沉缓的步幅终于悄悄泄露了岳父的些许佝偻。这一幕,有点苍凉。这份苍凉,足让我们这些做子婿的有些愧疚——如果在城市,岳父这个年龄只需颐养了!意外的是,还没容我再多一点感叹,再走近些,我又发现了一个异样,岳父不是独行,在他身后,跟着阿黄,阿黄一直跟在他身后,和岳父保持着一模一样的步伐节奏,岳父走它便走,岳父停它也停,始终像岳父的影子一样跟着岳父不离不弃。
我油然生起了一股暖意。这条我素来不以为然的黄狗,原来竟一直在扮演着岳父早出晚归的伴偶。这种暖意,来自于阿黄的亦步亦趋,来自于它的形影不离,更来自于行走间岳父有意无意和阿黄互换的那个会意的眼神,这个眼神,甚至让我感应到了阿黄伏在田埂上竖着耳朵耷着舌头一直盯着岳父每一个劳动动作的另一种眼神,温蔼的,像是情侣,剽悍的,像是保镖卫士。我知道,孤身在野外独自劳作的岳父需要这种眼神,我还知道,也只有阿黄才能满足岳父的这种需要!
不久后,经历了阿黄给我的又一次感动。
我记得很清晰,那是我夫妻俩去了上饶后的一次回家。那个返回上饶的清晨,去车站为我们送行的除了岳父岳母,还有阿黄。我不知道阿黄是否确切知道我们又得离开这个家了,我却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临出门前,阿黄在和我的妻子作别。从我们打开房门的那一刻起,估计是整夜都守在妻子收拾好了的一大堆行礼边的阿黄就“嘤咛”一声滚向了妻子。是的,是滚,是我此前从来未曾见过的那种与阿黄雄性体征不般配的滚动,活脱脱就是谁家小丫头在母亲怀里撒娇一般,一团肉球样地滚到了我妻子的脚下。它的这个举止甚而让我有了反感,以至于我差点就厉声叱喝起来。好在,妻子却是懂得阿黄的意思的,她没注意到我的脸色,只是将身子弯了下去,在阿黄的头上抚了抚。怪的是,平素若是谁抚摸它的头,它一准会索性趴在地上尽情享受这种亲抚,这回却不,阿黄抬着头迎向了我妻子的眼光,尾巴拼命地摇晃着……
我被这幅缠绵看得呆了,这是人与畜的道别么,一点不像,我觉得,这景象更像是情侣恋恋不舍的别离,不但阿黄没挪动脚步,我妻子也没打算走了,索性蹲下了身子,就这样,妻抚摸着狗,狗用它的嘴不停磨蹭着我妻子。
还是从另一扇门里走出来的岳母说了声:黄狗,还没去呢。阿黄这才让开了身子,让我妻子迈得开脚步。而这之后,阿黄一步也没离开我妻子,直到我们乘坐的中巴开始行驶,阿黄又拼命跑着跟了一段,直到再也跟不上汽车,这才停下脚步目送汽车的远去。
这回,我忍住了自己的眼泪,然而,别过头,我却看见了妻子脸上已经有了一挂泪痕。
妻子说,阿黄不是只和她才这般难舍难分的,她家的每一位家庭成员出行时,阿黄竟然都能提前感觉到别离的征兆,然后,让每一位家人在离别时都能感受到一次温暖和一次不舍。阿黄,竟然是有着提升家庭温暖作用的,因为它,这个家会更值得依恋。些许的遗憾,是我毕竟不是完整的妻家人,黄狗对我也有着八分的亲热,但到底还留着两分的客气。我自嘲这是阿黄对它家姑爷的尊重,可妻打趣说这是质的不同,说外人就是外人,如何能一般对待,何况,这区别本来就是我自找出来的,一家人都称黄狗,可我偏偏自以为是要叫什么阿黄。细想一下,果然是这个道理,这个我岳母随意叫出的名儿,听着没有一点美感,想着却有着一种毫不做作的亲昵与亲爱,就如同乡下的母亲叫自己的儿子作“崽崽”。我自以为是地想着让它名字能够大气,其实正是拉开与它距离的的由头——是,世上还有比母亲称自己孩子作崽崽更动听的称呼么。
这次回家,阿黄老多了,回到家的第二天我才在岳父家里看到阿黄,阿黄竟带着伤,一身累累伤痕,在岳父家围墙下用自己的舌头轻舔着一道道伤口。岳母怜悯地说,“黄狗老了,打不赢别的狗了,现在老是被别的狗咬得一身血淋淋的回家”。说完,折回厨间端来一碗饭,饭也浇了汤,我还看见饭里面有些肉,新鲜的瘦肉末,然后,呼了声黄狗,让它自在吃去了。
正月十六,妻子再一次离开岳父家返回上饶。我问她,阿黄还像以前一般缠绵吗?妻子回答说,没有,可能它是老了,可能是街上的狗太多了,可能是它怕自己上街被年轻的狗们围攻时让家人看见太尴尬了,这回,黄狗虽然在她出门前仍然一直在她脚下盘旋,但出了大门后,黄狗就在门口站立了,然后目送她的背影直到双方再也看不见。
不知道下次回家还能不能看到阿黄,不,黄狗。但愿它仍然还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