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将消失的村寨

文/老烟

去过不少山村，更是自小长在山村。因而，我从来都不怀疑任何一座山村都存在各异的美丽。或明山秀水或村舍井然或静谧恬淡，总会给人一种意料之中的欣喜。
但我仍然被眼前这座叫着“祝家村”的山村震了一惊。没见过这么静穆的村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山是绿的，绿得蓊郁葱茏。村子恬静不惊，高矮各样的民舍被成林的各样花果树包裹着，幽静却不显得冷傲孤僻。连绵的青山簇拥着这个百十户人家的山村，似要将这里与外面的喧嚣彻底隔绝。村子洁净清爽，空隙处总有几树浓荫巧妙妆点，几缕青烟，几位摇着蒲扇的老太和几条摇尾接踵的土狗……这些，顿时就让我的心也跟着肃静起来，烦躁没有了，疲惫也没有了，这会就想随便拉条小板凳在哪株弥漫着果香的枣树坐下，然后，闭着眼静静地聆听着耳畔的清风低吟。这座山村让我瞬间联想起红楼梦里的黛玉，“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这段描写与眼前的景致实在太熨帖了，一样的忧郁，一样的娇弱，这份忧郁又略带病态的美足够乱了我的分寸，竟让我傻傻地成了木雕泥塑，不敢或是彻底忘记了言语，只痴痴地看着，盯着，一刻也不想把目光转向别处，生怕转眼功夫眼间的景象就会凭空消失。
这种比拟一点也不为过！德兴市泗洲镇祝家村，确确实实就美得这么让人心旌摇荡，倘使只专注她的曼妙忘了其他，恐怕看的人儿会兴奋的连呼吸也呼吸不过来。只是，她究竟是病态的的，尤其是那条河流，那条日渐土黄了的河流，那条河，曾经清莹剔透，鱼儿踊跃，今天，却因现代矿业污染变成了一汪浑浊的泪水，也因此，山村的神情有了一份让人悲恻的凄凉，但它依然是美的。
这会刚过了一场不疾不徐的夏雨。雨后的祝家村从地面上漫溢起了看得见的雾气。氤氲缥缈着，一点点往上升腾，将祝家村里里外外连同环绕的山峦整个儿包围起来。于是，山，半隐半露，青翠的山色经如烟如絮的雾霭如披搭纱巾般点缀了一番，又多了几分娇柔。这一幕，也像黛玉妹妹，刚进林府，发现被她宝哥哥那种傻愣愣地盯注了半天时，她噗嗤一笑，然后赶忙轻扬衣袖遮挡住自己的半脸娇容……
云雾并不独宠青山，在整个村落顶部，也飘溢了一道青白色的云河，河不阔不汹，轻缓地流动着，将整个寂静的村落带得灵动起来。站在稍远处的山腰看过去，村落的黛墙褐瓦和满村荫绿的枣树柚树，同那乳白的云河浑然成了一体，村子俨然成了传说中的海底龙宫，似乎也跟着云儿轻飘慢摇了。对，就是海底龙宫！我一点也不觉得我把祝家村比成龙宫是一种夸张，我当然知道这里的建筑远没有龙宫里那般富丽堂皇，但我更知道眼前的祝家村有着连龙宫也只能艳羡的安祥和笃定——这正是现代人最向往的！被现代繁华腌渍得一天比一天浮躁、虚空的现代人，现在最需要的不是一份安静祥和与笃定么！
还不止这些，长了青苔的小巷、没有店铺的老街、那所废弃学校已织满爬藤植物的残垣，还有用来供藤蔓菜蔬攀援的老竹竿架……这些，无所不美，美得沧桑古朴！而且，经过适才一场雨的洗刷，这份古朴沧桑又多了几分清爽与明丽。对了，像一盅刚沏好犹缥缈着淡淡蒸汽的普洱。
当我自觉得意地把这个普洱的比喻说起给陪同的祝书记听时，出我意料，这位祝家村的村支书一点也不如我意想的兴奋，反而，他一脸苦笑地反问了一句，“美么？”我愕然。见我这幅样子，叹口气，祝书记又说“在别人眼里，这份荒凉的确是该有一份美感，可对于我们来说，这种美来的太无奈，若非人离去，这里怎会如此荒凉！”另外一位年龄更大的陪同也跟了一句：“是美，但以前更美，那才叫真美……”却又接不下去了。
我终于想起先前祝书记介绍过这个村子因为污染严重不久将不得不举村迁离。于是，我陡然脸红耳赤，为自己的唐突羞愧起来，我怎能用普洱茶来形容这里呢？村落不是普洱，普洱的沧桑是茶者刻意经营而来，祝家村的沧桑，却来源与一份不得已的无奈，污染导致的无奈！迫于此，太多的祝家村人只能选择迁徙，然后无奈地看着家乡日渐颓败、荒芜。因而，这份古朴苍桑还蕴含着另外两个让人喟叹的字，苍凉！对于祝家村人，这份荒凉是个永远不会止息的伤痛啊！我岂能去欣赏人家的伤痛！
走进村子深腹时，我愈发感觉出了这份苍凉。祝家村房舍密集，原本近两千的祝家村人都蜂拥在这个方圆仅几百步的村落。十分容易想象出这里该有的热闹。可是，落雨的今天，这里却很寂静，我几乎没看见一个青壮年的男丁。沿途冲我们热情招呼并邀请我们进屋喝茶的，多是上了六十岁的老人，尤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以为我们是来这儿看未来女婿家境的亲家，硬是满腔热情的拉住我们，要我们进她屋里坐一会，一边又对我们说，这个地方好的，不但地方风水好，人更好，你家女儿嫁这里来肯定享福……我也来自山间农村，自小见惯了山里人的热情，但老太太这股子热情劲还愣是让我着实感动了一把。就算我们果真是来打探的未来亲家，她也断然不会知道我们要看的是谁家儿郎。她的这种热情，纯粹缘于对家乡的热爱，她热爱这里的每一个人，更热爱这里每一寸土地！可当我再一次将自己的感想说给祝书记听时，祝书记脸色又凝重了，他说，是的，这位老太太的确如我想象一般深深爱恋着自己家乡，不仅是她，祝家村每一位村民都热爱着这方水土。可是，她的热情原因又不仅如此，因为，因为村里遭受污染严重，已经有过太多本来可以成为祝家村亲家的人让自己的女儿离开了祝家村。所以，为了娶亲，这里的青年男子大都带着对家乡的无限爱恋，咬牙远走它乡，到目前，村子里健壮年已经不多了……叹了口气，祝书记沉重地又对我说了声，老太太的热情背后其实掩藏着对乡人离去的凄苦啊！
“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日长篱落无人过，唯有蜻蜓蛱蝶飞”。看上去，范成大的《四时田园》在这里端的是应景之极。一般的黄梅子肥杏子，一般的蜻蜓蝴蝶，一般的日长篱落，一般的风景盎然。只是，范先生的无人是因为彼时彼地正是农忙，农村里的青壮年男女都忙于耕种而少在村里走动。而祝家村的无人，是真正的无人，这里的人们，因为生存而只能选择离开这片风光无限的故土。
看着脚下这条腥黄的小河，看着青山另一边那原来也是青山但今天已经看不到一丝绿色采矿场，——它就似一颗因为长满癞痢而不得不削光的头颅，刺眼，炫目，显得有些狰狞。我有些迷茫了，迷茫这矿山带来的得与失。不得不承认，德兴铜矿的矿藏，其带来的财富当然是远远高于被它污染毁灭的价值。且别说一个村落，哪怕是一个城市，在更大利益的诱因下也似乎可以有理由去将之毁灭。人类向来是惯于权衡的，明知有利可图，自然选择舍得！然而，我却疑惑，难道，矿藏的利益真的大于生态的维护吗？只是，这只是瞬间一念，俄顷，我就明白我的疑惑是多么可笑了。我稍一思考便知道，不仅这个疑惑可笑，既得以矿藏丰获又能免去污染的想法更可笑！
好在，这个祝家村可以迁徙，而且很快就可以到另一个据说没有污染的地方重新建设一个崭新的村寨。丢失的，只是一个已然颓败了村寨和一段可能对这个世界产生不了任何影响的历史。
可我心里仍然有着一份很深的失落，失落这份难得一见的静谧和安逸，失落这条花红叶绿果香裹含着的村街老巷，失落这座眼看又要褪尽青葱的山峦和行将消失的村寨……我甚至酸楚起来，为那些白发苍苍老婆婆临走时看着故土不忍离去的迷蒙眼神，为祝家村彻底人去楼空，接着，一间间倒塌……
惟愿迁徙后那个新的祝家村还能这么美！不，比这里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