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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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读陈踏实《回首往事》
很喜欢嚼槟榔。喜欢槟榔在口腔里散发的那种微甜里夹裹着的那抹清香，旋即又翻滚在舌间继而又沁入脾胃沁入四肢百骸的辛辣。那香，似野山核桃，又象榧实里自然飘溢的香郁，不带半些异杂；辣，则如冬浴前猛灌下的椒汤，往心脉狂窜的热辣，将匿藏在肤下血间的污秽悉数从毛孔中逼榨出来，随着，整个人的身心便有了一段如同畅洗过的痛快。要紧的是，这辛辣中还有着一股河风一样的凉，堪堪可以遏制了火龙儿暴戾的脾性，使那条游弋在血液间的火龙恰到好处地在播撒出炽热后，瞬息，又乖顺蛰伏。
读陈忠实的短篇小说集《回首往事》，我居然也有了咀嚼槟榔的感觉。稍有异的是，槟榔在咀嚼到了最后，那团毛渣如白蜡一般再没了任何滋味，而陈老先生的《回首往事》却在品读之后让我心头栖息了一抹淡淡的苦涩，唏嘘，感慨，喟叹。集子所写的故事属于一个已逝的时代。那些西北苍天厚土里的老碓，做五分钱冰棍的棒冰机、土改分下来两家共有隔间板壁的老屋，还有生产队的副业组与赶夜路的灯笼……尽管这些名词在我们这代人的脑子中有过很深的印象，然而，这仅仅是个印象，那些人那些事其实早已真真切切的随风而逝了。它们仍有时会浮掠过眼前，但你真想细看时，却又发现，这些画面竟十分飘忽，根本无法定格，一个不慎，连那点隐约都消失了。
很庆幸，陈忠实老先生帮我们留住了时空。那些我们记忆中原本模糊了的影像，在老爷子的妙笔下被毕肖地提淬出而还了原。为报复初恋情人而精心设套的王育才，花了千多元（买）订了头亲结果什么也没得到的牛娃，怕羞而不好意思卖冰棍的王老师，还有沙娜等诸多生活鲜明的熟悉人物一下子毕集在了眼前，连女人鬓际被风抚动的刘海，连男人粗布上衣袂角的一块泥斑也还如记忆中一般真切。嗯，就如槟榔初入口时的一缕清甜，舌蕾霍地被挑逗的兴奋起来，可是，稍一咀嚼，开始辣了，辣的额头上沁出了汗，湿涔涔。甚至辣得人从脚心涌出一点由下往上的凉寒。同一个时代，农民一天三顿全喝的是玉民糁糁，而吃香的工人阶级顿顿有大白馍，有一大碗有好几块大肉片的菜汤。但过了些年，仍是同一个时代，虽还不是富裕了的农民有了能力将自家过年的肥羊后腿送人，而工人却沦落到靠的二十斤大米两三斤猪肉和信封里两百块钱的来过年，更让人心底揪紧的是，这个刚受了农民兄弟羊后腿的工人小卫，却恰恰是农民兄弟那条被偷耕牛的贼（《腊月的故事》）……严谨负责且敬业的王老师，因为不忍接受学校轮卖冰棍的举措，他惶惶不安却又束手无策，然而，学生何小毛出于让他们敬爱的王老师多攒点钱的目的，自发组织了班上同学向其他班吆喝。因为这，王老师打向了学生唯一的耳光（《害羞》）。
在陈忠实先生的这部小说集里，好几篇都费大墨突显了一个“羞”字。王老师对学校安排的卖冰棍的羞，小卫对政府救济的羞，李警察对公安局长贪污枉法的羞，王育才对骗诈和报复的羞，以及县纪委书记对下属阿谀的羞…这些形式各样的羞耻观，很是自然地将西北人民（其实是整个中国人民），那种根深蒂固的道德观念用一桩桩事实烘托而出。用陈忠实先生自已的话说：“这些与我在同一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令我心生敬仰，虽无力为他们立传，却又淡漠不了他们辐射到我心里的精神之光…”
中国人受数千年的儒道思想的影响，道理观念都形成了一个尊礼崇义的格式。而且，长久的历史证明了这种传统礼义模式的可敬性与可爱性！但由于时代的变迁，中国人的文化，思想和道德习惯都发生了很大程度的变化，正是在这一矛盾冲突的前提下，陈忠实先生用他独特的人文视角和敏锐的洞悉力，提出了诸如我们需要什么样的人民干部？在经济地位比重越来越大的时代，思想教育工作者应该怎样去面对工作与经济收入之间的关系等种种问题，这些问题，足应引起每一位国人去认真思考一番！
在阅读这部集子每一篇小说的过程中，我几乎时时沉浸于震惊与愤怒之间，一方面沉醉于作家那如西北莽原一般质朴而又厚实的文字，另一方面，我却又为那些高尚情怀与无奈经历营成的反差而愤懑或悲哀。这种感觉正如槟榔着齐传递出的酸甜苦辣，让我的情感陷落于一种痴迷，深觉出了作家文字那一激起心湖涟漪的魅力。集子果然是一段已逝的往事，斯人已去，斯事已淹。然而，却并非所有的东西都会被历史的车轮碾碎。就如同那些“街道上晃来荡去的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警察的女人。”就如同那位常说“只要娃儿能考上大学，他准备把这沙滩翻个过儿。”的男人。这些人不但昨天有，今天也有，或许，明天还有，即算世界如何改变，总有或高尚的或龌龊的思想去推动一些人重复历史。于是，忠实老先生小说中的那些高尚的人与衬托出高尚的不高尚，或终于会让重复历史者多少会有一丝慰藉或是怯羞吧！好比纪委书记说的那句：“一个共产党的领导干部，仅仅够上封建社会如包文正的一个清官标准，还值得称道？”我想，即便是今天，这句话也依然值得为官者沉思吧！
作为当代文坛泰斗人物中的陈忠实先生。无疑，他的思想与文采都是非同凡响的，整部集子的十三篇小说，个个形象鲜明栩栩如生且上百个人物毫无雷同，每一位都独具特色，仅此，怕是许多与文字为伍者终其一生的努力也难实现。文学是门语言的艺术，作为一个大师级的人物，陈忠实的小说远远区别于那些流行于当代文坛的花哨文学，他的语言一如西北汉子的粗犷，沉稳，持重平淡，然而，透过这些看似平淡的文字与情节，陈忠实先生却将一个时代的困惑和迷惘表现的极尽淋漓，让读者一次又一次接受了精神上的洗礼。
所幸那个时代过去了。小说中描述的那些让人心酸的人和事，此时早幻着了云烟。但是，那些可敬的可歌的精神之光，却必将随着《回首往事》而被人们经久的延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