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有精神。而且,它们的精神一定会熏染给这方水土护佑下的子民。
江西上饶的湖坊镇,是铅山的重要粮仓,山水不名,但山丰水润且轻灵活跃,连绵的青山和逶迤的陈坊河,既是湖坊的冠服更是湖坊的依赖,它们成就了湖坊成为铅山西境一个重要农工大镇的地位,也赋予了湖坊人与众不同的独特性格,这种性格,是文艺的,是激进的,是热情的,是大度的。
我与湖坊镇交集并不多。一九八六年,逃学去湖坊中学看了一场篮球,这是我第一次走进湖坊。彼时,我在陈坊中学上初中。那阵子,湖坊的篮球很强势,中学有一位姓朱的体育老师是正经的篮球专业出身,身高总在一米九以上,为了在铅山打出威名,专门组建了一支篮球队,将周边的港东、汪二等乡镇中学打得落花流水。八五年,湖中篮球队却在陈坊吃了亏,于是,他们发奋要在下学年报仇雪耻,将训练安排得满满,而且据说还准备了几套专门对付陈坊中学球队的杀招。我们的逃学,就是带着密探性质的——目的,就是为了去窥探他们究竟有什么杀招。
很奇怪,我竟然记得起那次在湖坊中学看球的很多细节,比如一个姓郭的初三学生,帅气、英武,他的块头甚至让我不敢相信他也是一个初中生,他打着赤膊,一身肌肉油光发亮,跳起来像头上蹿的豹子,还有一个瘦个,三分线外勾手投篮,简直百发百中。我还有幸看到了那位姓朱的体育老师,他像座铁塔般矗在篮球架下,训练着球队那些人的三步上篮,那气势氛围,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是,这一幕,令我刻骨铭心,学生们的健劲,篮球场地的平整,教练的专业,以及他们玩弄的那只篮球,无不是我接触篮球以来的种种希冀。对于之前一直在远离县城86公里的家乡中学就读的我而言,这一切,是我的梦。因为,那时的我们别说篮球场地,便是后来的操场,也正由我们这些学生用稚嫩的肩膀在慢慢修整。后来,我随二舅来了陈坊中学,在那,我第一次有了新时代中学生的在场感,全新的校园氛围,让我激动兴奋许久。而这回看球,简直是一次有力的托举,将我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写湖坊,第一个关联竟是三十多年前这场其实与我无甚关联的看球,我想,这一定与我们内心都暗藏着对先进文化的渴求有关。湖坊的中学教育,虽然离我们的最深期冀依然较远,但无疑,他们已比我当时所在的乡镇早迈出了一步,在我看来,这一步,是激进的一步。这一步,意味着一个乡镇对教育的重视,意味着这个乡镇少年有了更有利于成长的温床,意味着这个地方一定会缘于教育而得到迅速的发展。不是吗?这个原来瑟缩在陈坊古镇耀眼光辉之后的乡村,只用了短短几十年时间的时间便从陈坊的影子里走了出来,甚至盖住了前者的光芒。所以如此,我想,那一步,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我的第二次湖坊行也与之有关。没记错的话,那是一九八九年。去湖坊,是受一位叫着祝青的发小怂恿,他是一个街舞爱好者,应湖坊同学邀约,去参加湖坊的一台国庆文艺晚会。
晚会是在湖坊乡(那时尚未改镇,属乡建制)影剧院。我已记不得这台晚会的举办方是官方还是民间自发了。我只记得,这台晚会的节目很多,类型也很多。其中独唱《一剪梅》的,居然还是几年前我看球时看到的那位神投手,他唱歌水平我没了多少印象,但想来应该不差的,一只手拖着麦克风的那条长线,一只手捏着话筒,很有几分张明敏的味道。再精彩的是我发小和他们几个同学合作的“霹雳舞”,很时髦,也十分好看。
对这台晚会也有如此清晰的记忆,是因为我素来就是一个文艺激进分子,长到那时,且不说我吹拉弹唱都会些,便是亲手组织的乡镇文艺汇演都有好几台了。见这光景,哪还能不认真观摩学习呢。至于学习的结果,自然是受益匪浅的,他们的布景,他们的音响设备,他们的文艺骨干阵容,而且,他们居然有了不少演出服……在我的家乡,我们办晚会所用的音响还是那只提着带底座的高音喇叭。因此,湖坊的这台演出,让我陡生情何以堪的尴尬感和自卑感。也因此,我很有了几分恨未能生在湖坊的怨愤。然而,怨愤有何用呢?我依然只能眼巴巴地流着口水,看着舞台上那帮年轻人在几根彩灯带下狂野,除此之外,只能暗自祈祷,渴盼我的家乡能来一位重视文艺的乡领导,如此,我的篁碧,一定也能搞出毫不逊色于湖坊的文艺汇演。
我很想用一个诸如“灵魂”的词汇来定义湖坊的超前乡镇文化现象。但这又似乎有些飘浮了,因为我并不曾深入过这里,自然也就无法了解有关湖坊的更多优秀。既如此,那么,便视这些超前为湖坊迅猛发展的润滑剂吧,这么说相信不会欠妥,有谁能抹杀文化在人类发展进程中的价值呢?起码,缺少文化,人类的思维就难得到延展;起码,缺少文化,人类的眼界就受到拘束;起码,缺少文化,人类就会处于僵滞、狭隘的思想空间。固然,今天的湖坊是因其早年发达的煤炭业和近年来的商贸业而在铅山崛起的,但我笃信,没有出色的文化推动,湖坊便只能像几十年前一样,在陈坊发达的经济文化庞大光影下显得那般藉藉无名,需要依靠陈坊的商业码头地位来充裕这里的民生与建设。还有,我不知道八十年代我曾见过的那些出彩年轻人如今活成了什么样子,但我执着地认定,凭他们身上那些活跃的文艺和文化因子,他们的后来肯定也十分精彩——因为文化给了他们发达的思维和远见的眼界,这点,毫无疑问!
我与湖坊这个乡镇的交集仅限于此。但在我的人生路上,却遇见过不少让我肃然起敬的湖坊人,他们的性格、行事以及他们的人生态度都曾或多或少影响过我的人生。
最早认识的是一位来自湖坊的女摄影师,准确叫法,她应该是一位女照相师,上世纪在八九十年代挎着一台海鸥120相机,走街窜户为乡人们拍纪念照的那种。那时,我们叫她“彩彩”,每次去我的家乡篁碧,她都会呆上好几天,直到将全乡的每一个有人的村落走完。彩彩应该算美女类型,身材姣好,唯一遗憾,是因为长年累月在外奔波而晒成了一身黑皮肤。职业的原因,彩彩师傅十分善谈,几年下来,居然比篁碧人还熟悉篁碧人。那时我家境颇好,对于八毛钱一张的黑白照片收费毫不吃力,经常会光顾她的生意,这时,她每每会对我们说起好多,比如她家乡湖坊那个的澄波桥,比如安兰的西瓜和甘蔗,比如上港的茄子干和南瓜饼,比如其它乡坊一些出奇的民俗……这些经她绘声绘色描述过的事物,每每勾起了我们更炽热的对外向往之心。我也由此明白,彩彩师傅,原来是个十分眷恋家乡的女性。
但真正懂得彩彩的人生,是在几十年后我也摆弄上了相机之时。因为,这时,我不但明白了摄影人的清苦、劳累和孤独,更明了了看似寻常的摄与被摄间的默契,其背后究竟有多么艰难。彩彩师傅,显然是做得顶好了,她不但以一介女流的身姿顶住了摄影人必将承受的风霜雪雨和炎炎烈日,她且将她的一个个服务对象变成了亲友,以一个篁碧女儿的身份介入到了篁碧的生活日常。这种介入,谈何容易啊!而更重要的,在那个贫瘠的年代,彩彩硬是以她的照相技术和一双勤于奔波的双腿,滋养了她的家,并将子女塑造成才。
我忽然想起了湖坊的澄波桥,那座古色古香,在湖坊横亘千年了的古老廊桥。原来,彩彩师傅和澄波桥竟是如此相像,一样的丽秀轻巧,一样的含蓄端庄,一样看惯了南商北贾并宠辱不惊,一样经受住了岁月和风霜侵蚀而雍容不改。唯不同处,不过在于澄波桥是利惠两岸黎民,彩彩师傅,则是顶起了一个温馨幸福的家。或许,彩彩师傅并不能代表整个湖坊人的秉性与形象。但我想,澄波桥的样子,肯定成了一件独属湖坊人的形象模具,每一个湖坊人,都被模具的各种美丽嵌套着,活成了澄波桥的模样。
很巧,彩彩师傅渐远以后。我遇到了又一位湖坊的良师挚友姚增华先生。熟稔后,我才知道,增华先生竟是彩彩师傅的堂兄。
这十多年来,我一直为铅山活跃的文学氛围而欣喜和自豪,同时也向来认定,铅山这种活跃的文学氛围和涌现了这么多散文高手,增华先生绝对是功不可没。认识姚先生是源于《鹅湖文艺》这本杂志,2011年,我进了上饶城,成为一名打工族,至此,也有了更多时间来倾心我热爱的文字。同在这时,我从当时的上饶博客里认识了很多铅山的文字爱好者,如荣华兄、龙达兄、丁智兄、一亮兄等等。由他们,我越发对写文章这活有了更深的热爱。他们告诉我,铅山也有杂志,且铅山的这本杂志获得全国优秀文学内刊的荣誉。杂志主编姚增华,是个文痴,典型的写起文章来不要命的那种。这一介绍,让我对其时身为铅山县文联主席兼作协主席的姚增华有了莫名的敬意。这种敬意,既有对一个文学元老的崇敬,也有一个没根的游子突然回到他的姓氏祠堂般的肃敬,陡生倦鸟归巢的幸福感。也是这一年秋天,我见到了姚主席。他是专程来找我的,原因是我的一篇散文在县文联征文活动中拿了一个奖,主席称对此文偏爱有加,所以特地来上饶送证书奖金,他抬爱我,说铅山的好手一个也不能放过,一定要我多为铅山多写,写好。
他的这句“多为铅山写东西,写好铅山”让我着实感动了一场。二十一世纪一0年代,文学,已经犹如躺在祠堂神龛里的位牌一般成了一种象征,倘若有人突然谈及文学,一定会让人大吃一惊,惊讶这个时代居然还能出现这种老古董,那份突兀,丝毫不亚于酒吧里突然闯进了一个绾着裤腿的老农。姚主席,却显然甘做这个新时代的古董了,他真将写作和弘扬铅山文学当成了生命的全部。他接触的人,一定与文学有关,所在的场合,一定与文学有关。这种执着,从来未曾消减,哪怕是到了后来换了眼疾又害了鼻炎,以至连香烟味都不敢闻到,这种执着也丝毫没有折扣。这期间他曾这么揶揄我:老烟啊,我对你可真是爱恨交加啊,我想看到你,跟你聊点文章,可是我又十分怕看到你,怕被你的烟味呛坏。他还说他曾发誓:有老烟无他,势不两立。可是说着说着他又忘了,将我拉到他的身边。
这段记述,我是噙着泪写下的。我的泪,是缘于姚主席的真诚——对文学的真诚和对文学后辈的真诚。我由衷相信,这种真诚,是铅山文学在近几十年来突飞猛进的根源。从“鹅湖文学班”到《鹅湖文艺》,从批量的文学采风到一届届铅山文坛赛事,铅山文学,走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繁荣境地。若没有热爱文学和热爱铅山的姚增华主席,焉得如此!
我同样想将姚主席的这份热情与真诚归结到湖坊性格里去,我甚至认定我的这种归结丝毫不会漂浮,理由很简单,因为这十几年来陆续认识的许多湖坊人都怀秉姚主席一样的性格特色,照相的,开矿山的,种城市花圃的,做冰冻食物的,教书的,做学问的。在他们所处的行业里,他们都是那么的专注执着和热情真诚,于是,他们将一件件寻常的生计行当做出了趣味,做出了名堂,做成了事业,直到将一个黯淡无光的边远山乡建设成了周边三县七乡镇区域中心集镇。
一方土养一方人,想去了解一个地方,有时其实不用走进那里,我们只消去接近一番那个地方的人,与他们交流沟通,这个地方的一切便都从他们的言语、动作和习惯中飘溢出来了,而且,这种了解是毫无遮掩的,我们将得到的一定会是一个多维的认知。譬如湖坊,我已经三十多年没走进过湖坊,但从我记忆里和身边的湖坊人身上,我几乎知晓了湖坊的一切:缘于他们的大度,我想,湖坊的田野一定还是那么肥沃;缘于他们的热情,湖坊的集市一定比以前繁荣了许多;缘于他们的真诚,穿越湖坊而去的陈坊河便一定还是那么轻盈清澈;缘于他们的低调内敛,澄波桥就一定还是那么高古俊美;缘于他们的执着,湖坊的经济、文化、教育就一定会在不断奋起……而湖坊的山水、田野、街巷、民居、农事,也必然会是那么怡然,那么静好,那么秀丽,那么不断散发出蓬勃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