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烟
前些日随朋友去了福建大安源,那里的水蛮漂亮,特别是到了相机里,缎子一样,柔纱一样,晨雾一样,着实迷人。有朋友直接呼,这里根本就是一场梦!
我没敢不屑地说这里的水根本算不得有多美,更不敢说我家乡的水比起这里来美得有过之而无不及。原因有两个,一是这些年来家乡的水质已经不如往昔了;再则,我有些担心,若是我轻口一说,结果我这帮市里的朋友又会缠着我将他们引到篁碧去——我想不能的,至少是现在不能,那可能会坏了朋友们对我家乡的梦想。于是,到头来我硬是生生憋住了对那条河自豪的炫耀,而只暗自在心头思恋起了自己的家乡。
我竟不能确切叫出家乡那条河的名字,只是缘于这条河流经过一个叫着“东港洲”的地方,便想当然地认定这条河为“东港”。这自然也只是我私底下的认定,在武夷山脉中腹那个叫篁碧的乡村,没有人叫它为什么河或什么港,称呼它时,只像父母呼唤自己儿女叫“仔哩”、“姩乃”一样,直接叫着“港里”。我想过,原因,应该是篁碧人早将这条河视为子女一般亲切了。
我亦然。这条被篁碧人称之为“港里”的河流,承载了我从降生那天一直到2011年近四十年的全部记忆。饮用,洗浴、娱乐,生存,我的一切皆与这条河息息相关。
很小的时候,六七岁吧。那时,刚刚分田到户,我家被分到四分之一条苟延残喘的老水牛 (说它是四分之一,那是因为这条牛是四家人共有的,轮流饲养,轮番使唤) ,我家人口不少,但能脱身出来专门放牛的却不多,哥哥姐姐们上学,父母在手管站上班,祖父一人得侍弄十多亩庄稼和菜地,所以,放牛的责任只能落到我头上了。好在,那会还不兴单干,习惯了生产队生活方式的农民们,这一时期还多是邀伴做事的,比如放牛,都是大家一块在吃了早饭后邀齐了一块去,放牛的人,也多是赋闲的女人和动作已经迟缓了的大爷,再就是像我一样很少的几个小孩。错非节假,放牛最固定的几个是隔壁的英乃姐,荣花婶、屋后的老姑父、还有没去读书的红身、早就辍学了的金萍姐,以及街尾的一位思什么伯(年代太久,我居然记不得许多人的名字了)等等。缘于此故,说是我也去放牛了,但事实是那帮大人帮助看管的,我去,无非是添个人头数罢了。也因此故,我与东港有了少年时代的亲昵。
那时的东港水流很充沛,河两傍,逶迤着长满了青草和灌木的河洲。我们不需走远,上到王公岭,下到东港洲,约两三里河洲上的青草,足够我们三队的十几条耕牛刍食。到了地头,牛们自顾悠闲地觅食去了,我们这些放牛的人便也可以扎堆各做各的,女人们开始翻新起带来的旧毛衣,老人们则找一块树荫坐在底下眯眼打起瞌睡,而像我这样的稚童,这时多半会找了一处浅水滩,然后光着脚丫绾起裤管,用小手去围那些刚出卵不久的小鱼虾苗。反正乐子很多,哪怕啥都没有,一把水底的棉沙,几粒光滑圆润的小石子,我们也屁颠颠地能在这河边打发一个上午的时光。这种时候照例都是有人过来照看的,生怕我们走到河中央去遭了溺。特别是那位我居然叫不出名字的本家大伯,也会任由我在浅水边嬉戏一小会儿,但差不多时,就会一脸笑容地朝我招招手,示意我到他身边坐下。我知道,他老人家肯定是要讲古了。他一肚子都是故事,就坐在东港洲或是老虎排河州上的某块大石头上,他讲“害青”(大了我才知道他说的是解缙),讲华老爷(华祝山)俢乌龟坝,讲雷老爷(雷维翰)在鹅湖书院读书,讲了很多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的故事。只可惜,我竟记不得他的名字了。而有关他的其它记忆,是只知道他以前有一个在篁碧很有名望的兄弟,还知道他老人家写一手很不错的毛笔字,并且能写很多比如“招财进宝”“福寿双全”类的组合字,那一手,后来的读书人都赞不绝口。再有,知道他后来还做了很多纸灵屋,附近有人去世,灵屋几乎都是他做的,十分精致。
对于那时的我而言,河边树底下的故事虽然好听得很,但比起假日,却又逊色了。假日时,放牛的换成了那些已经上学了的男孩,玉洪哥、春鼓泡,旺移猛子、油筒管、方身……他们并不长我很多,但玩儿的花样多,技巧熟,而且,他们不会约束我,敢带着我一道往猛里玩。掏鸟窝是少不了的,借着大石头和树干扔小石子打仗也是少不了的,下水游泳或是断鱼翻螃蟹更是少不了的,有些时候,也会折腾出一些事来,比如捅了一个马蜂窝,结果其中有人被蜂蛰成一个大馒头,又比如馋不住了便摸到谁家菜园子里偷来一些黄瓜。现在想来,很感动,一条河,竟能陪伴着我有滋有味地从童年走向少年,又不骄不躁地从少年走到中年。
很是奇怪,之前很久,我很少会记起这些少年往事,只在最近几年,我每每回忆起当年的很多细节,十分清晰,在抹胳肢潭春鼓泡托着我的下巴教我学划水、方身背着被野蜂蛰得一脸包肿的我从河边一口气跑到家、几个大人在河里扑腾着捞我一只被流水冲走的拖鞋……这些,常电影一样,在我弥多的神伤寂夜里反复回放。想着想着,有时竟会掉下泪来,我猜,所以如此,该是为那段消逝了的纯真和为后来脸上被时代镶嵌上的面具吧。
离乡已经有些年头了,这些年,在每年为数不多的几次回乡中,我都会遇上那些健在的少年玩伴(有些玩伴却是已经去世很久了,缘于生计,缘于病痛,过早地撒手人寰),每在这时,我都很存心想融入到他们一块,幻想找回我们曾经有过的无掬交融。可惜,这常常是我的一项情愿,碰上后,打个招呼,继而说上几句最近怎么样?收成还好吧?诸如此类的寒暄,说完,或是他便拱手说家里还有事得先走了,也或是我这时突然来了一个电话,接着也只能无奈离开,始终,我没找回我希冀的交融。如东港,仍然是东港,但沧海桑田,似再也回不了从前。
但凡有河流的地方,多会被那里的游子称为母亲河。这个称呼很熨贴。很多地方,母亲河和母亲十分相像,最像的一点,是母亲河和母亲一样哺育了我们的成长。
我曾好几年靠着偷捕河鱼为生,捕捉大岩到港口三十里水域的各种小河鱼,换取果腹遮体的粮食和衣物。捕鱼多在夜里,正子夜到拂晓,多时孤单一人,偶尔和另一朋友结伴。一盏头灯,一台电瓶,一只竹篓、两根竹竿子做的渔具,倒也轻便。也有笨拙,为了加重脚下分量便于防滑,我捕鱼时习惯穿上一双高帮雨鞋,让鞋与裤子都浸在水里。这份笨拙确实好生讨厌,若仅是那浸透了水的橡胶边沿将小腿硌得火烧火辣的疼倒罢了,更麻烦的是碰上派出所巡夜,一旦遇上,压根没法跑,结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夜劳动成果被派出所没收并挨上几百块的罚款。
好在,母亲河那时还不老,风韵犹存,尤其是在有月的夜晚,常散发出一种成熟女人一样的魅力,让人目瞪口呆。缘于捕鱼,我很有幸地饕餮了多年的河面夜色。清粼粼的水上被月光撒满了金子,一漾一漾的,那才真的像梦。这种夜色中还常能看清河两岸青山的轮廓,它们会幻出好多种异象,像女人、像猫儿、像那位讲故事的大伯,像奔跑的少年玩伴……不少时候,我会干脆爬上岸,解开身后的捕鱼器,一屁股坐在沙滩上,然后神经一样看看天上的明月,月边的峰峦,水面上的金光,间或跳跃起来的石斑鱼。碰巧的是,这时还每每会吹来一袭凉丝丝的风,这风,竟有些像女人的手轻抚在脸上,会让人安静地想入睡。这环境,它会将什么都给忘了,忘记自己的潦倒,忘记自己这时正在挣取给儿子缴上学费用的金钱,忘记过几天又得支付一笔对自己而言很是昂贵的人情礼金。这种感觉很美好,以致于到了今天,我虽然不会念想着去河里抓一回鱼,但时常会向往在一个有月的晚上再一次坐一回河边的沙滩。
更好在,捕鱼,果然让我度过了那一段潦倒。
如今,我却在自责与忏悔。忏悔我在母亲河里肆意妄为地滥杀那些河里的生灵。它们是母亲河的魂,我竟侩子手般连续几年扮演了一位摧残母亲的杀手。我相信,不仅是我,任何一位在那条河里用电瓶和用毒捕鱼,或是以其它方式干扰过母亲河的的篁碧人,都终将和我一样,会深深为自己的自私而忏悔的。因为,我们的自私和任性已经严重伤害了我们的母亲河,她并不曾责怨我们,但是,她确切正如一位被被挤榨干了精血的母亲,青丝泛白,脸容失色,肌肉少了弹性,皮肤少了光泽。这位母亲正日渐憔悴成一位干瘪的老妪,已经风烛残年,倘若我们仍然漠视,继续肆意妄为,这位母亲恐怕会即将死去!
母亲,我又想起了这位母亲年青时的容光。
她年青的时代我正处于少年吧。那时的东港真的风华绝代。我记得,从水公庙到苦坑口就有大小十多个清潭,眸子般灵动深邃,这些清潭最有名的是龙潭和抹胳肢潭,大小深浅都恰到好处,根本就是一处天然的泳池,清澈是不消说的,连一根花针大小的枯枝也能清晰可辨;甜润也是不消说的,这条源自华东第二高峰独竖尖上流淌下来的河,没受过任何垃圾的侵染,捧一掬喝到嘴里,分明可以感觉到一丝犹如好茶才有的甘甜;清凉更是不消说的,便是三伏天,若要下水,还少不得长吁一口气,再拍拍胸脯,然后才敢闭着眼猛地跳跃下去,但那仍然会打一个激灵,唯到转游了一圈,才能慢慢适应潭水的凉意。
潭里有鱼,大大小小的各种,筷子长的偎鱼,黑白相间的石斑,红光闪闪的红杠佬,还有虾,透明的青虾,它们愣头青似的,冷不丁就会撞到游水的孩子们身上。河面波光粼粼,白的浪花绿的缓流,银镶玉般,雅致大气。河边,要不,一面峋石峭壁,光溜可鉴,孩子们轻巧地爬了上去,然后,故意一个倒栽葱插进水里,溅起一团雪花,接着像荷底的青蛙一样倏忽钻到了很远一处浅滩露出了头;要不,河堤边就肯定垂满了杨枝,随着不急不缓的波澜摇晃着,那可比舞台上那些穿着绿纹紧身衣扭动的女人好看多了,善于找乐子的娃们钻了进去,用牙齿咬着一根有力些的杨树枝,然后翻过身子,将脸部和半个肚皮露在水面上,像被定身法定住样在水面上原地飘浮。接着,通常又惹来一些鱼儿在他身体上方打着飚。这时的河面是欢腾的,如一块在平面上打着旋子的玉佩,将一道道翠绿的雪白的光辉撒得一河都是。倘使孩子们终于觉出冷了,爬上了岸。那么,那块打旋子的玉佩也就停止了旋转,静静地躺卧着,只任由一身惊鸿般的碧光徐徐漫溢,幻成一片翡翠色的柔云。
可惜,母亲河却突然衰老了。那些原本洞彻明亮而且空灵的眼眸,一个个悄然黯淡,甚或消逝。芥末潭没有了,跳潭的位置成了一道可以跳过去的水沟,抹胳肢潭则成了一块滩涂,被密丛的芦苇彻底掩埋,唯剩下离村里有两里远的龙潭还执着地死守着些许本色,勉强还有一些潭的样子,只是,那也只是一个大致的样子而已,再没有人敢循着石壁攀爬到十多米高的上端,然后做着各种潇洒的动作飞跃入龙潭。今天的东港,只有在汛期才能看到河的形状,壮阔,豪情。而于平常,只剩下了一条细小的溪流,但仍然顽强地坚守初心,一边像母亲一样敞开衣襟,露出双乳,供她的儿女们吮吸,一边,却不断苍老,僵滞,收缩,等待死去。
其实我知道,母亲河并非真正的衰老,它是病,是被我们刺激迫害出来的病症。哪怕是现在,病症中的母亲河,也只是较之它美好的过去有了异样,比起其它河流,它的明媚清凉和甘冽仍足以骄傲。我竭诚相信,给以良药,精心治疗,母亲河仍将像往昔一样,精神焕发魅力四射。
我最担忧的,是我们能否找到为母亲河治疗的良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