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味原乡

人们所憧憬的乡村应该是腊味的，犹如母亲当年在碗柜最上层的最角落处藏匿的那块烟熏腊肉，样貌不扬却奇香扑鼻，肉香、日头香、柴火香、谷糠香糅合在了一起，让人垂涎。要紧的是，这熏肉里还能咀嚼出父亲的勤劳与母亲的温情，于是，它无比亲切起来，尝得出咸，闻得到香，看得见油光泛亮的古铜腊色，听得见感心动耳的荡气回肠。若倚门远眺的老太，像夏日里裸身从榕树下跳入葛溪河里欢腾的少年，如桐木五弦的古琴，似不假颜色的楷隶篆草……朴素而意蕴绵延，品咂着，蓦然热泪盈眶。

横峰青板乡，便处处漫溢着烟熏腊肉般的腊香，风景处、言语间、食物中、习惯里，无不腊香馥郁。

86岁的张成双老人精神矍铄，谈及青板往事，他声如洪钟，侃侃而谈，面对二十多位来采风的陌客丝毫不见拘谨。84岁的老伴清板利索，热情地为大家添茶倒水。聊了会，陪同的乡干部介绍老人是烈士后代，闻此，有腿疾的张成双老人让小辈搀扶他起身回了屋，从屋里捧出了一个用麻布包缠裹着的包裹出来，坐下后，深吸一口气，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包裹，又倍加小心地将里面的几张泛黄的证书拿了出来，请大家观摩。这中间，老人除了打开布包时呈现一脸庄重肃穆，其余半个多小时里，他始终眼里含蜜，满脸笑意。我看见，他的笑里，有对今天幸福生活的满足，有身为烈士后代的自豪，有对一众来客的欢喜，还有美好家乡赋予他的骄傲。

这场景，很熟悉又很陌生。熟悉，是因为记忆里的乡村老人就应该是这种样子，勤奋而知足的农家生活漂染了他们的腊色的健康肌肤，也浇灌出了他们热情大度和真诚好客的性格，我的祖父祖母便是如此；陌生，则是因为我已经久违了这种场景，离乡背井这十多年里，所见的，大多是被现代饰物遮掩了本真的伪相，而所处的，错非我的至亲和那一窝意气相投的朋友，也多是隔了一层铠甲的交往。时代在处处设坑，我们只能处处设防，不如此，又能如何呢！但现在，张成双老人丝毫没有对我们这些陌生人设防，我相信，只要我们愿意探究，他愿意为我们呈现他的一切。这种真诚，不正是已为利欲熏心而逐渐迷失自我的现代人最向往的状态吗！

张成双老人不算青板纯粹本土人，他的根，在横峰上畈乡，所以，他十分在意上畈的一切，甚至熟稔上畈那个叫着义门张家的每一位中年以上的男女。但他同样热爱脚下的这方土地，他说，青板，是他的新根，以后他的子孙后代都会把这里叫做为故乡，所以，他早已经把自己融入了这块土地，就像他院子里那架南瓜，种子来自上畈，现在在这里同样长势极好，瓜瓞绵延。

是呀，谁不热爱自己的故乡呢！然而，我们不得不承认，于太多人而言，如今，故乡，已经渐行渐远，远至我们已经愧将“热爱故乡”这个字眼说出口的距离。

青板不然，那些已经去了远方的青板儿女，似乎都将青板塞入他们的行囊，负家而行。张成双老人的儿子便是，他儿子在城里办了厂子，挣了些钱。这一排三栋设计完全相同但排次有序的洋楼便是三个儿子建的，但凡时节或是厂里业务不忙的时候，他们都会回来。张成双老人很骄傲地说，他的儿子们很念家，从来没把自己当成外乡人，村里但有公益，他们一定会力所能及地为村里出钱出力……陪同的村里书记感慨：青板人都很念家，这些年，环境好了，太多在外地扎了根的青板人都回到了故乡创业，他们种茶园，办鳗场，建澳龙藕虾基地，将他们的家乡推向了乡村振兴的前沿。末了，他再感叹，青板人，只认青板是原乡。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想，一方水土何止是养育了一方人，那方水土，也为它的子民塑造了独特的个性，“念家”，该就是青板山水赋予青板人的共同个性。由“念”而“爱”，由“爱”而拼，如此，青板才成了日渐腾飞的青板。

吴先民烈士，这位献身于中国革命事业的青板原乡人便是典型，面对青板当时所处的水深火热悲苦状态，吴先民奋而立志，一定要改变这种恶劣面貌。1926年，年方二十一的吴先民参加了中国共产党，随后，不惜放弃优渥的家庭，散尽家财为表率，发动身边的青板农民追随方志敏、邵式平、黄道等革命先驱投入到轰轰轰烈的革命。

有关吴先民烈士的故事很多，或英勇，或大义，或矢志不渝，或嫉恶如仇，或运筹帷幄而决胜千里，或血战白匪而舍生忘死……每一桩，都足让每一个人闻之而肃然起敬。但除此之外，家境富裕且受过高等教育的吴先民，为何能放弃一切毅然投身革命？这一点，尤其值得今天的我们去深思一番。我以为，动机无它，就源于热爱，源于他热爱自己的家乡，热爱自己的祖国！他已经洞彻了千疮百孔的旧中国唯有革命才能得以挽救，复兴；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只有人民强大了，国家才会真正的强大！为之，他愿意为了他的家乡，他的祖国，他的后代的富强去牺牲他的所有！而且，这一志愿，直到他遭受政治迫害后也从未怨悔。

更重要的是，他的觉悟与志向彻底感染了身后那批追随他的青板壮士，在方志敏等革命先辈的领导下，这群青板热血男儿执梭镖，制火硝、炼炸药、打土豪、战白匪、固家园，依托闽浙赣苏维埃根据地革命优势，将那时的青板建设成了一个公平、团结、向上、活力四射的青板。今天的青板，但有来客，青板人必定会骄傲地说起青板农民革命暴动、说起方胜峰会议、说起金鸡山大捷，说起红军第三医院、说起工农兵代表大会和横峰县苏维埃政府……青板坞塘自然村一位姓薛的老人对我们说，那些，是属于青板的荣光，是青板的精神所在，不能忘，必须传承！

我知道，薛老叔的这番话是由衷的。忠诚，向来都是中国农民的一个显著标签，尤其是对那块赖以农民生存的土地、家园、以及这座家园衍生的诸般美好，每一个农民都将之刻进了他们的骨骸，无时无刻都在敬爱并竭力去光大它们。一天的青板之行，更让我确信，青板这种不屈与抗争精神确切被延承了下来，而且，不独先民们的不屈和奋斗精神，善于汲取营养的青板人乐于传承前人留下的一切美好。

青板乡青板村，廊庭水榭竞雅，古樟老杉藏幽，一座俨然城市庄园的村庄。显然，它已经被新时代文明打上了印记，似不再是那个我们记忆里的乡村。但坐下去细看聆听，我这才发现，它仍然是那个意象里的乡村，白发老人在樟树下摇着蒲扇，满眼柔情地看着不远处孙儿们嬉戏；双眼老井边上，戴着斗笠的妇人将一桶水从井里吊起，然后蹲下身子，用井水揉搓着各样的衣裤；萝卜地里，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妇循着菜畦筛拔过于茂密的萝卜缨；村里的祠堂里有唢呐声声，一对新婚的夫妇在祠堂里接受亲友乡邻的贺喜；周家坊的凉亭里，坐满了上了年岁的老汉老妪，他们话里言间，总离不开青板几十颗老樟树和有关樟树下的陈年往事。这不正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那座古朴乡村吗——浓酽酽的乡情乡音勾兑出的醉人乡土腊香。

“青板，是一处可以释放乡愁的乡村！” 村里的书记介绍时脸上不无得意。“青板的魅力在于该改善的改善了，比如生活环境和生活水平；该保留的保留了，比如青板几百年来的文化传承”。他说。对于保留，这位年轻的村书记作了更具体的解释，“优秀传统青板会一点不落地传承，但不合时宜的恶俗陋习青板也会决然摒弃。”他指着长廊两边的那些文字点缀笑吟吟地说。

青板村到处都是文字。长廊上，桥栏中，凉亭里都恰到好处地用各样字体嵌入了文字，或门训家规、或礼仪习俗、或名言警句。书记笑说，“这是强制性的文化渗透，乡村最大的魅力不是景，是人，是乡人长慈弟悌尊卑有序的风尚，是乡人礼仪有度崇善如流的习气，是乡人热情善良真诚好客的无拘秉性，没有了这些，乡村便不再是乡村。”我十分认同书记这句脱口而出的说辞。是啊，乡愁所以是乡愁，那是因为我们记忆中那些故乡的美好已经消失！《桃花源记》里的桃花源，正因为拥有着那些被人们遗弃的美好，才成了人们心头的憧憬。

青板王糖珑自然村的一座祠堂让我进一步走进了臆想中的桃花源。

这是一座当地人自发集资兴建的祠堂，亦如古时延续下来的姓氏祠堂，先灵排位，祭祀贡品，神像族规一样不缺。不同处，是这座祠堂里的前厅厢壁上悬挂着两张红榜，榜曰：王糖珑道德积分榜，全村每一户家庭户主姓名均赫然在列。积分榜分了加分项和减分项两个项目。我数过，共有28项内容，移风易俗、孝老敬亲、爱岗敬业、志愿公益无不在列。而且，这个红榜显然实实在在落了地，每户人家都有不同分量的加分或减分。一户户主叫徐小生的家庭，更是分别在抵制高价彩礼和倡导丧事简办以及积极参加志愿公益三个加分项里得到了8分。这一景，着实震撼了我。是，我这些年去过的乡村不算少，各种样式的红黑榜都见过，说实话，那些，大多流于形式，真正落地的相当鲜见。像王糖珑自然村如此项目涵盖之广，分列之细，执行之严的红黑榜，我确切是第一次见到。

由此可见，青板村书记那句“乡村最美的不是景，是人”绝非一句口号。我信，在这种入心的新时代文明推进措施的推动下，青板的本真，经了青板人去芜存菁的筛洗，一定能亘久延绵。甚至，透过这张红黑榜，我已经看见了一幕暖人的画面：一座洁净的村庄，妯娌俩搀扶着年迈的公公在高耸的水杉树下，眺望远边农田里正在劳作的两个男人，那是他们的丈夫；更远处的金鸡山头，布满了落日余晖；山下的霞光里，一群戴着志愿者红袖套的男女循村而行，他们拿着扫帚或钳子，捡拾着山风带来的纸片与树叶；远方，一对骑着电动车的新婚夫妇在亲友们的簇拥下渐近，新郎不时停下车子，给路过的游客和雀跃的孩子们分发喜糖。挎着相机的游客来不及接过路旁人家热心阿姨的热茶，他们贪婪地按着快门记录着村子里的这些美好……融洽、温馨、暖人、清朗，人间况味十足，这，不就是现实中的桃花源吗！

这才是我们乐见的乡村。而且，此刻我已经笃信，这就是青板真实的样子，它清板、柔韧、热情、和善，犹如青板人家中的熏肉，腊肠，本真犹在，历久弥香。而且，纵使时代再如何发展，亦如吴先民等青板的革命先烈，青板壮美家乡的梦想不改；亦如张成双和他的儿女们，青板热爱家乡的情怀不变；亦如今天青板的每一位村民，青板传承美德的信念不移。青板，乐于割舍空虚的浮华而甘于小火慢炆并沉淀发酵他们的美好，将他们的生活熏腌成油亮溢香的腊味。

我想，唯有这种经历过时光浸染和人们精心料理过的味道，才能丰满而有层次，悠长而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