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河河畔的矿井又停电了。矿井下面一片漆黑,只有斜井的洞口,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向井下投来一束微弱的亮光。田生望着那束弱光,若有所思,嘴角不经意间露出了一丝微笑。
真是好笑,一次邂逅,竟然颠覆了他传统的审美观——瓜子脸显得清瘦,不如这云盘大脸;白光净面显得清寡,脸蛋里透出一些绛紫色、鼻翼两侧撒上几粒雀斑刚刚好;身材苗条显得病柳弱风,丰胸肥臀多壮硕,外八字的步伐迈出略微的倾斜度更显得婀娜多姿;就是这四环素牙有点儿……不!四环素牙也好看,也好看。
他惊讶自己审美观的变化。什么原因呢?哦!是嘞,是春花那一汪水灵灵的眸子对着自己多情地一瞥和脸上随即泛起的红晕,使得这四环素牙变得比山口百惠的红唇皓齿还要可爱。
啊!世间里所有的美好,都不及春花那醉人的一瞥。田生黑摸着来到45度倾斜的巷道上,半匍匐下身子,手扣着冰冷坚硬的岩石,用脚踢开松动的石子探寻到坚实的地面,望着斜上方月亮一般洞口,开始向上艰难地爬行。他要用斜道上一个小时的汗水换来地面上春花那醉人的一瞥,顺带着呼吸些新鲜空气。
田生一边爬行,一边把记忆里储存的画面切换到了十天前。
一切都是意想不到的,一切又都像是导演安排好的。当通往县城的客车司机用手推着田生的后背、用膝盖盯着他的屁股硬生生把他塞进客车里后,他擦着一个人的身子挺立起来,几乎和那人撞了个脸对脸。
“是你?”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说道。
“你也去县城……”“你去县城干啥?”两个人又异口同声说道,说完后又都呵呵地笑了起来。
“你能不能别配合我?咱们就别步调一致了。”春花笑着说道,眼睛眨巴了一下,差点儿涌出那一汪清澈的眼泪来。
田生忽然感到了一阵眩晕。或许是和春花贴得太近,视线的焦距太短产生了眩晕,或许是春花格格的笑声产生的热浪,席卷到他的耳膜里产生了眩晕,或许是春花一起一伏的胸膛透过两人的衣服传递到他身上产生了眩晕。不论是哪一种眩晕,都是他生平的第一次。不过,这种眩晕不但不很难受,还有一种微微过电从而让人心里产生一种酥酥麻麻的舒服感。
“怎么断电了?田生”
一听到断电这两个字,田生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说道:“我们矿怎么老是断电?这多影响生产啊!”
“停电多好,停电了舒服。”春花说,“别岔话题,我不是说矿井断电,不是说你断电。我问你,你去县城干啥?”
田生缓了缓呼吸,说道:“前几天我接到一高中同学的来信,他让我去买一本书看看,说这书和我们每个人都有关系。我去县新华书店看看有没有。”
说完话的田生发现,刚才那种奇妙的感觉如同昙花一现便荡然无存了。他想续上电再找找那种感觉,这瞬间的想法很快又被自己否定——他意识到,这是资产阶级的低级趣味,甚至是在耍流氓。
田生这么一想,羞愧瞬间涌上了心头,他的脸感到火辣辣地发烧。
“什么书那么重要?”春花并没有看出田生微妙的变化,好奇地问道。
“平凡的世界。他说这本书在他们大学传疯了,是一部史诗般的、激人奋进的一本书。”
“怎么,你还想去复习考大学去吗?”春花单纯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不了,我不是那块儿料。同学说那本书里面也有矿工的生活,我是好奇,看看书里面的矿工和咱们真正的矿工有什么区别?”
“其实吧,田生,我就看出来你和别的人不一样。你应该去复习,重新考大学,用知识改变你的命运,而不是在这矿井下做一辈子的地老鼠。”
“春花,你真是高看我了。我真的不是那块儿料,况且,家庭条件也不容许。我都快19岁了,和初中毕业的同学相比,我已经多浪费三年时间,我不能再让父母养我这条懒虫了。” “谢谢你的鼓励”田生说完又补充了一句。
“看看,我就说你和他们不一样吧!还来一句洋话——谢谢。”说完春花嗤嗤地又笑了起来。
“对了春花,你去县城干啥?”
春花刚要答话,汽车驶过一个坑,引起了一个剧烈的颠簸,田生感到身后边一个男人的身躯重重地压了过来,迫使他向春花的身体倒去。田生蜷起双肘,把力量聚集到后背上奋力向后挺起,这种非自由的运动产生了力的反弹,对方的屁股只那么轻轻地一撅,就把田生瘦弱的身子踏踏实实地撞在了春花身上,两个人的脸结结实实地碰到了一起。
“对不起春花,我不是故意的。”
两个人的眼神一对视,春花羞得把视线挪开,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晕。田生也慌不择路,把视线投在身边一个男人的山羊胡子上。随后,她又把目光扭了过来,直直地盯着田生。一股神奇的吸引力,如磁铁一般把田生的视线吸引过去,四目对视,足足有五秒钟。
“你的手……”春花忸怩地羞涩地说完,眼帘垂了下去。
田生一看,自己的手还在春花身上,吓了一跳,连忙蜷了回去。
这一蜷回去,“咣当”一声,田生脚底下一滑,膝盖重重地跪在了斜道那坚硬尖锐的岩石上。稍过时许,泛过劲来,他才感到隐隐的痛。他卷起裤管摸了摸伤口,感觉到湿湿的黏黏的,于是从脖子上取下汗巾,绑在了伤口上。
田生继续往上攀爬,心儿继续走进十天前的那场邂逅里。他按下了记忆的快进键,把春花说的:“我就不是去县城,我是到濮钢生活区……”这话快进掉,又把春花下车时自己泛起的小失落也快进掉。他刻意把她“眼神的画面”从记忆里扣下来,一帧一帧地来了个慢回放。
那是怎样的眼神啊!清澈到底,就像小沙河的河水,能让你清楚地看到河床里卵石的花纹。那是多么温柔的眼神啊!温柔到足可以疗伤,就像这时候滋着鲜血的膝盖,竟然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痛。那是多么多情的眼神啊!足可以熔化掉男人的铮铮铁骨。
他忽然想到,当初若不是在人堆里相互支撑着,自己会不会软倒?呵呵,他想着都有些好笑。
田生抬头看了看洞口,“月亮”变成了大锅盖,巷道光线明亮了许多,空气也清新了许多。快出地面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徐徐地吐了出来。
多情的眼神,春花的眼神真的是多情的,尤其是他的手撞在她的身上后,她并没有生气,也没有责备,只是羞涩地瞥了他一眼。几多风情、几多柔情、几多埋怨都饱含在这深情的、水汪汪的一瞥里!
多 情,他琢磨着这两个字,突然意识到,多情未必衷情,春花是不是对谁都多情?她是否就是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子?想到此,田生瞬间由愉悦的巅峰跌落到了失落的谷底,他的手紧紧地扣了扣石头。
他又把春花平时与人交往的神态挨个捋了一遍,尤其是和他们同龄的工友们,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毫无疑问,她对谁都是友善的,都是“多情的”,她的眼神只能证明她的善良,不能把她的善良误解为对自己的多情!如果是这样,那将是对春花善良的亵渎。
但是,会不会是这样呢?她对他们的善良多情,只是为了怕人看出对他多情而做的前期铺垫、或者是怕人看出来而做的后期虚掩?要不她怎么会说那句话——我就看出来你和别人不一样,这将怎样解释呢?
他一边想一边攀爬出了地面。
走出地面的田生眯了一会儿眼,渐渐适应了地面的光线后才把眼睛慢慢睁大了。太阳已经落到小沙河那座石拱桥下,阳光照耀着河面,波光粼粼,一片金黄。他来到小河边,用力拉伸了一下身体,又做了几个扩胸运动,狠狠地吸了几鼻子新鲜空气。湿润的空气里弥漫着油菜花的清香,他张开嘴巴,贪婪地吸了起来。
由狭隘的巷道来到广阔的空间,由刺鼻的焦烟味改成呼吸花香味,真的是太爽了!更为关键的是,春花就在不远的机房里。他似乎感觉到,空气中传过来她呼吸的热浪。
他努力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夕阳就要西下,耕作的人们都已收工回家,大地一片安静,只有小沙河在悄悄地流淌,河边柿树上偶有几颗“小柿壳”落入水中,“噗”地发出一个微弱的声响,溅起了一朵微小的水花。
这朵微小的浪花,又在田生的心里泛起了涟漪。
春花到底是多情呢还是“多情”呢?这真是令人揪心的问题。要是“多情”,那只能说明自己自作多情,要是多情呢?不行!一定要弄明白,别傻乎乎地辜负了人家的一片真心。田生想到此,鼓了鼓勇气,决定去春花的机房探个明白。
可是有什么理由进去,怎么开口呢?借书?她也不看书啊!对,借她的手电筒,至于如何旁敲侧击寻微探细,只有临场发挥随机应变了。
田生打定主意后,脱下安全帽,就着小沙河的水洗了把脸,用湿手拢了拢头发,犹豫了一下,然后又戴上安全帽。他不能畏畏缩缩地走向机房从而让人看出他阴暗的心态,他要虚张声势、大踏步地、连门也不敲地闯进去机房。他有理直气壮的理由——停电了,巷道里一片漆黑。
“春花”!田生高声喊着同时用力推开了机房的门子。机房里,交叉在一起的四只手被这不速之客惊着了,迅速抽回,各归各位。春花忸怩地扯着衣服角,脸上泛着红晕,汪着一坛水的大眼睛羞涩地看着大力,神态和大客车上那次邂逅一模一样。
“田生,又停电了,是吧。这是……”春花磕磕绊绊地说道。
那个青年站起来,模样非常英俊,衣着非常新潮,举止大方。他潇洒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带过滤嘴的“大前门”,食指在烟盒上轻轻敲了两下,弹出一支香烟,抽出来递给田生。
“你好,我是县轻工业社的采购员王大力,是春花的未婚夫……”
“唰”地一下,田生的脸红到了脖颈根儿,只感觉热辣辣的,好在机房里面光线暗淡,掩饰了面子上的囧态。然而,脑子里却无法掩饰那一片空白。
他机械地接过香烟,接着王大力的烟屁股点上,干咳了两声,脑神经迅速地“拨乱反正”:“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打扰了、我走了。”说完,田生扭头就要离开机房,春花拿起手电筒,说“你不是借手电筒吗?拿着。”
尴尬,尴尬,竟然忘记闯进来的主题。又一次的尴尬。田生的脑子彻底被自己打乱了,拿着手电筒狼狈地逃出机房。
春花,你为什么要隐瞒你已经有人了?春花,你为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看我?王大力真的很潇洒,手电筒,黑暗的掌子面,《平凡的世界》。田生胡思乱想着……不过此时脑子有个终极目标,那就是——要钻到地缝里,去疯狂地劳动,去用身体上的疲惫来填充精神上的失落。
夕阳已经落下,小沙河边,青蛙开始欢叫,引得麦田里的促织、蟋蟀也跟着唱和。那声音,一声赶着一声,像是密集的战鼓,催着田生快速地向巷道口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