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棒

一

父亲去世那年，我心血来潮，从林钢门口一老头那里买了一只狗回家，母亲给他起了个很好听的名字一一棒棒。

刚到我家的棒棒个子小小的，双手就能捧住。它的嘴唇和四个蹄子是白色的，除此之外通体金黄。一双机警的小眼睛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动，看得让人心疼。想想它出生不到二十天就从农夫的篮筐里辗转到我家，被“拐卖”了两次，真算是个可怜的“孩子”。看到它在我老婆给它搭的窝棚里冻得瑟瑟发抖，我便把它抱到我的床底下。

老婆竭力反对：这气味儿谁能受得了？我却感觉不到。老婆说我的鼻子不管用，就是个摆设！ 我劝老婆：孩子拉屎拉尿你都不感到呛，你就把它当孩子养吧！老婆最终没有拗过我，拖了一块儿地毯铺到床底下，棒棒从此便和我们同吃同住到了一起。

棒棒有了温暖的家后，它的胆子渐渐地大了起来，眼神也不再游离，吃的也逐渐多了。当然拉得也多了。老婆每次屏住呼吸给它打扫卫生时都埋怨我：你说这是狼狗，上当了吧？看这耳朵耷拉的样，就是条家狗！我也有点儿心里不踏实，但还是自我安慰道：它还小，再长长看，耳朵一定能够挺起来的！为了让棒棒快点长成威武之状，我还隔三差五地给它加餐一一那是连我都舍不得吃的火腿肠。

转眼一年过去了，棒棒已经步入“青少年”，而它发育得明显比同龄要小，两只耳朵始终无精打采地耷拉在小脑袋两边，尖尖的嘴唇上那小白花也还是那么一点。要不是它那双“贼眉鼠眼”还略有那么一点可爱，棒棒俨然就像是一条不招人待见的“癞皮狗”。看到它那猥琐的样子，我彻底地失望了。连棒棒这个乳名都懒得喊从而直呼它“偶！偶！”

然而这个家伙并不知道它自己已经失宠，仍然死皮赖脸地缠着我，仍然在我坐到沙发上的时候到我腿上蹭痒痒，仍然肆无忌惮地到床下面的墙角上跷起二郎腿撒尿！当然它这种恶劣的行为招致的后果不仅仅是呵斥，还有皮肉之苦。

母亲尽管还叫它棒棒，可是也一样不喜欢它。尤其不能容忍它在屋里撒尿。每每棒棒“犯案”，不等母亲举起笤帚它就夹着尾巴夺框而逃。气得母亲干脆把它关到街门外面，任凭棒棒半夜怎样敲门，母亲就是拒绝给它开——不信它的毛病治不过来！到第二天早晨开门，一准会看到蜷缩在过道里的棒棒。每到此时，母亲就会心软，就会给棒棒弄点儿好吃的。而棒棒就像立功凯旋一样，心安理得地享受美食！吃饱喝足后，这家伙“揭了伤疤忘了疼”，又钻到床底下“解放”去了！气得母亲再一次举起笤帚……如此周而复始，棒棒已然是屡教不改，让人讨厌至极！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棒棒天生能认出自家人来。哥哥一家人并不常在老家生活，一年偶尔几次回家看望母亲。每当侄子侄女回来，棒棒就会从大老远的地方，招摇似的摆着尾巴跑去迎接！

邻居们和堂叔喜欢来我家串门儿，棒棒就不怎么友好，搞得堂叔时常高度警惕，并且随身携带贿赂棒棒的“礼品”。一次堂叔自认为和棒棒熟识，便大摇大摆地进入我家庭院，立足未稳，棒棒不知从哪里突然窜出来，“嚓”的一声，堂叔的裤子便开裂到了大腿根儿。气得堂叔大骂棒棒“你就是一条喂不熟的狗”。

看到棒棒对家庭还算忠贞，母亲也就一次次地原谅了它。

二

棒棒五岁时，我搬家到了县城。母亲说你把它带走吧，省得我想去那里走动走动还得惦记它。棒棒似乎有所察觉，任我怎样诱惑就是不肯上车。我索性把它抱起来扔到工具车厢里。还没有出村，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棒棒从车上一跃而下，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艰难地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家走去。这东西，比我还恋家！看到这情景母亲说：算了吧，就让棒棒给我作个伴儿吧。

棒棒十岁那年的一天，母亲在电话里说，你快回来吧，棒棒快不行了。我连忙驱车回家。棒棒躺在西沟岸保生哥家门口，脖子淌着血，张着嘴巴吐出血舌头，样子很惨。我连忙抱起它到镇上兽医站。医生检查了说：废了，被人砍了，颈椎大动脉断裂。它永远站不起来了，就像人下半身瘫痪一样。我问医生怎么办？医生说当狗肉买个钱算了。回去后我向母亲汇报情况，母亲说棒棒这么小的个子没多重，卖不了几个钱，你在家住两天，等棒棒闭上眼后找个地方埋掉它算了。

我在家住了下来，等着打理棒棒的后事。棒棒在纸箱里缩成了一团。不啃不响，不吃不喝，就这样七天过去了。第八天，我正在屋里陪母亲说话，突然听到外面“咚”的一声响，我以为有客人来访，连忙出去，看到的一幕把我惊呆了一一棒棒！棒棒会动了！原来它用前腿拖着残疾的身躯，艰难地从厕所棚的纸箱里爬了过来，翻越门槛时一头栽进屋里。我和母亲大为高兴，认为棒棒一定能够重新站立起来。于是乎精心护理，奶粉火腿肠伺候……它也不负众望，从爬行开始，慢慢地颤颤巍巍地站立。一个月后，它又活蹦乱跳起来了。

三

十四岁的棒棒已经步入暮年，它步履蹒跚，老态龙钟。看到家人或者外来之人，反应已经明显迟钝。这年我家天塌了，母亲大人突然离世了。

母亲安静地躺在冰冷的席子上面时，我看到棒棒默默地卧到母亲的脚底下，眼睛里噙着泪。当母亲入殓到棺木里时，棒棒就静静地卧到棺木下面，对号啕的哭声和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充耳不闻。母亲出门那一天，谁也没有注意到棒棒哪里去了。

第二天，我去给母亲上坟，周围找了个遍，没有找到棒棒。

第三天，没有找到它。

第七天，仍然没有找到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