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来此看过你

夕阳渐渐落下西山。

当天地之间黑严之后，一轮明月便从东山头慢慢升起。这时，夜空中的星星也一个个浮现出来，星光月光交相辉映。仰望璀璨的苍穹，那黑灰色的穹顶就像一匹闪着光点的水绸缎，漫过栗家沟村的山头向无边的四野伸展而去。

我已经记不得有多长时间没有在老家过夜了。突然，外面响起两声蟋蟀的叫声。好亲切！好熟悉！好陌生！

这叫声诱使我走出家门。然而，伫立在门口良久，却怎么也没有听到它的声音。此时，夜里的山村已经从白天的沸腾中平静下来，不知从谁家传出几声犬吠，继而传来孩子的哭声，夜越宁静声音就越清晰。

我索性向村边走去。

大街上偶有几个人影晃动。劳累了一天的乡亲们，大部分已经关门闭户。过西沟桥到沙领，有几家灯火闪烁。原先一排排整齐的楼房现在变得七零八落，一堆堆还没有来得及清理的瓦砾，像是一场灾难过后的废墟，匍匐在黑暗的灯光之下。

唉！年轻人盼着进城，在嬉笑声中扒倒了父辈留下来的祖产，而那些孤灯下苦苦支撑的老人，却死也不愿意离开这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谁能想到，生在故乡长在故乡的故乡人，将要无端凭添出一段乡愁。尤其是那些将要或者不久将要“落叶归根”的人们，更是不舍与无奈！

沙领，曾经热闹的地方，或许在不远的未来将不复存在。

从灯火阑珊处继续前行，沿着一条灰白色的、隐隐约约地蜿蜒曲折在天地间的水泥路走出村庄。这是一条熟悉的小路，我曾经无数次往返于此。曾几何时，这条路上轰隆隆的声响震耳欲聋，一辆辆满载铁矿石的大卡车，吱吱扭扭的蜗行在这条路上。从矿上下班回来的村民，哼着小曲，打着口哨，和着蟋蟀青蛙的二重唱满载而归。

路边的梧桐、毛白杨、歪脖子国槐，多年的旧友似乎没有认出我来，一棵棵从我身边默默地有过。

拐过一个弯来到沙岭沟。朦胧中从黑夜的树丛里透过一点光来。这个季节，已然没有萤火虫，我怀疑那是错觉，揉了揉眼睛，光点儿逐渐放大。我猛然想起来，那是王占道的选矿厂。占道前两天刚从山西赶回来参加我儿子的婚礼，莫非住这里了？

眼前的这个选矿厂，可是占道的心血啊！他被这个曾经不死不活、最终也没有活过来的厂子拖累的不轻！占道不甘心，一直希望这个小作坊能够起死回生，所以十年过去了，一直没有拆机器，而且常年有人驻守在这里。

其实，他这样的坚守没有任何的意义。从2007年国家政策性关停小铁矿，小选矿厂就面临倒闭。而此时占道的选矿厂刚投产不久，建厂费用没有赚回来，高利贷却越积越高，占道不得已去外面打工。

想想这年头，人人都像是闹钟里的发条，稍一松劲儿，针就要停摆。尤其是民工，一年下来的钱，够家庭开支就所剩无几了。占道他用打工挣回来的钱还了利息，再培养出两个优秀的大学生来，何等地艰难？我想除了他和老婆从牙缝里节省出来，再也没有其他好的办法。除非他去抢劫。这些年他过得不容易啊！

站在他的厂前，不由得让我想起和占道的一些过往。有一件事，虽然是一件小事，却使我终生难忘。

那是个风风火火的时代。我一手创建的亚林集团板业公司，在别人热热闹闹的气氛里倒闭了。从光鲜亮丽到黯然失色产生的落差，常常让我抬不起头来。走在栗家沟村的大街上，四处投过来的都是鄙夷的目光。有时我顺着墙根儿溜到家，也会被人堵在门口。那种景象形同“过街老鼠”。万般无奈，我躲到了这座山西侧的一个窝棚里。抽烟！酗酒！像一头懒猪一样躺到山坡上晒太阳。前途无望，彻底颓废。

就在一个百无聊赖的上午，西装革履满面春风的占道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以为他是过来嘲笑我，因此对他的到来感到很别扭，甚至是不欢迎。

“……不要灰心，灰心就没有希望！”从他那真诚的眼神、鼓励的话语中，我明白，那是一份出自肺腑里的关心，那是冬雪里送来的一盆碳火 ……

“不灰心，灰心就没有希望！”我突然明白，占道坚守于此的意义！守住这堆废铁就像是守住了心血，就像是守住了希望！

我打开手机电筒，淌过齐腰高的草丛来到灯光下。喊了一声“占道”。“突”地一声，惊起一只栖息在树枝上的夜鸟向黑暗里飞去，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万籁俱寂的山坳里，孤灯斜影。北边、东边和西边的山头，隐隐约约像是太师椅的靠背，半个圆弧一般伫立在夜幕之下。

蜗居门上了锁，锁上落下一层灰。门的两边，一副春联在灰暗的灯光下泛着暗红。“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横批有点不工整——“花好月圆”。

占道本是个浪漫的人。他是用一副春联表达两个意思。我能读懂他。

我和占道是发小。但从学校毕业走向社会，各自都在为自己的家庭打拼，交际逐渐变少。虽是如此，深藏在内心深处那份纯洁的友谊，已经演化成身体的一部分从而深入到了骨髓里。因此它是不会因为时间和环境的改变而改变的，它是高尚的！

此刻，我多想走进他的蜗居里和他聊聊过去，聊聊家庭，聊聊书法、象棋、文学……和他一醉方休！可惜，他可能已经匆匆打起行囊走了。

不行，我得给他打个电话！我迫不及待地拿起手机，拨通了他的电话，后又迅速挂断！

手机这东西，看似拉近了人的距离，实则是疏远了人的感情。没有它，我们会踏破千山万水去相会，或者鸿雁传书送去“见字如面”。而它的出现，却把人们的祝福形式化了，敷衍化了。我不想再让这长长的电波拉长我们的距离，冲淡我们的感情！

我摸了摸口袋，后悔自己没有挎一枝钢笔！顺手折断一根树枝，才发现地面都是卵石。看到窗户的玻璃上有厚厚一层灰，我伸出食指，恭楷写到“我曾来此看过你。2017年10月20日”。我相信，到春节”候鸟归巢”的日子，占道就会看到我的问候。他也是懂我的！

回去吧！心情怅然若失。

山村安静地睡了，像是母亲一样的慈祥。夜空里的星月被乌云遮住而淡然无光，宇宙间一片黑暗。

在这黑色下面，沉淀着几家欢乐，又掩盖着几家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