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90年代末的某一天,栗家沟村“青石滚”那块儿,来了一位“小炉匠”。小炉匠一边吆喝着“倒铝锅嘞!”一边拉着风箱,把炉子里蓝色的火苗吹得老长、老高。接下来,他把一团像麻绳一般纠缠在一起的废铝线、压缩瘪了的“健力宝”易拉罐、几片儿不规则的铝块儿,一起塞进蹿着火舌的炉子里。随后把地面上和好的砂子铲进子母模型里,压实后再用刷子把成型后模型上面的浮砂轻轻刷干净,嘴贴着模型、沿着那道圆线吹上一圈。这套熟练的程序结束后,炉子里七长八短、不扁不圆的废铝也就刚好熔化成银白色的液体。小炉匠一只手用火钳从炉子里把盛满铝液的金属罐夹出来,另一只手拿一把铲子将铝液上面浮着的杂质刮掉,然后倒进模具里。三五分钟过后,他把子母模型分开,一个明晃晃的铝锅初步成型。再下来,他用锉把锅边的“飞楞”锉掉,拿锯把倒锅时预留口留下来多余的一小截儿——“锅蒂”锯掉,用锉再锉两下,小炉匠的工艺作品便算大功告成。
就在小炉匠锯掉锅蒂的那一刹那,我忽然说出一句成语“瓜熟蒂落”。小炉匠说得更有深度,说这是废铝的新生——“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大概小炉匠是个佛门的俗家弟子。而母亲把倒锅称作是捏锅,她说锅蒂就是锅的肚脐眼,是新生婴儿剪断了的脐带根儿。
母亲是个信仰佛教的人。当然她并不是虔诚的皈依教徒,她的信仰就是行好得好,她的功课就是每逢初一十五跪在佛祖前口念跪阿弥陀佛,保佑全家平安,她没有小炉匠的理论高度但是听说过涅槃重生。小炉匠的出现,使得她在非特定的日子里重温了一下“涅槃”,更唤起了她多日的念想——“捏锅”,就像邻居王奶奶一样,捏一口明晃晃的铝锅。
王奶奶捏了一口明晃晃的“深锅”。这可羡煞坏了胡同里面的女人们。饶是这样,王奶奶愈是在饭市上炫耀她的新锅:“熬得黏黏的好喝,还省煤省水”。我知道,稀饭好喝不好喝对母亲来说不大要紧,能省水省煤就是好锅。母亲最爱听“省”这个字,能节省东西的东西都是好东西。
于是,母亲和胡同里面的其他女人一起开始搜集旧电线、易拉罐瓶、破铝块儿。刚开始在村里边走街串巷,墙根儿、垃圾堆里翻,后来扩大到村边四野,最后蔓延到了邻村。有时两个人同时发现一根旧电线后起争执,有时两人发现两根埋在土里面的电线,拽出来发现还是同一根后不得不拦腰折断。当同样的热情与渴望碰撞到一起,就不免会产生一些不和谐的“声音”,因此母亲决定单独行动。
母亲发现集镇上饭店垃圾池里的易拉罐多,她一闲下来就往集上跑。要是路上能碰到个喝饮料的人,她能跟人家走二里地。有时,墙上晃荡着一截电线,她能在那里出半天神。就这样,过道里那一小堆儿易拉罐废电线终于攒得差不多了,母亲兴高采烈地抱到小炉匠那里,一秤还是差一点儿不够,她有些失落。
看到母亲缠满胶布的双手,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于是就想给她买一口铝锅。母亲一听买锅坚决反对,她说就是买一口金锅也没有倒的铝锅好,没有王奶奶的锅好,一定要捏一口王奶奶那样的铝锅。王奶奶的铝锅怎么得来的,母亲跟着比——人家的铝锅就是儿子矿井里的废电线倒的,你矿井里有没有?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矿井里的电线都还能用。吃了“闭门羹”的母亲尴尬地笑笑:我就是问问,我就是问问。
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母亲依旧是收拾完家务后,到外面捡废铝,我仍然和几个工友在我的矿洞里面苦苦探寻铁矿。一天,矿井里一个工人突然被电击倒,差点酿成人命事故,原因是电线有个破口。这件事情很后怕,一想我的后背就窜出一股冷风。我突然想起母亲望着墙上断电线出神的画面,当即决定,再借一部分钱,把电线全部换掉。工友好意地劝我,此次事故纯属意外,用胶布把破口缠好,以后多多检查注意即可,没有必要全部换掉。他的善意没有改变我的决定,继而把这个善意转化为了感叹——这个穷老板,真是个好老板!
母亲如愿以偿地用上了自己倒的铝锅,高兴了好一阵子。说真的,我没有感觉到铝锅熬出来的稀饭有多好喝。不过,铝锅轻,母亲在收拾锅碗时能省那么一点点力气这倒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