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街

一

汉成市，在上一轮督导组的指导下，一路狂飙，跻身全省前10位候选文明卫生城市行列，为了巩固成果，上级决定对该市展开“回头看”，回头看不仅要看城市文明卫生建设，还要延展到精神文明建设等多方面，而且不打招呼、不定时间，以微服私访的形式进行。然而，消息还是在第一时间传到了汉成主要领导的耳朵里。汉成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连夜召开常委扩大会议，压实责任、分片包干儿、落实到人，确保向省委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会议特别强调，一切工作要内紧外松——于无声处听惊雷。

汉成市建工局，位于汉成最繁华的手耳大街，是暗访组的必经之地。因此，建工局局长苏北坡，心中如同坠着一块石头般沉甸甸的。

然而，压力归压力，苏局长还是有着与生俱来的浪漫。他是一位诗人局长，最近刚刚出版一本散文诗集《人类母亲给地球儿子的一封信》，其中《世界经济新方向——宇宙一体化》这篇散文，获得“西西里岛”优秀散文一等奖，《祖国母亲您可好，我的心儿在欢跳》一文，获得“海鸣威国际朗诵大赛”金奖。新书出版的喜悦和屡获大奖带来的自信，大大地抵消了迎接检查所带来的压力，所以在《迎检特别会议》上，苏北坡的讲话还裹挟着春风。

“领导悄悄地来，不带走一片云彩；我们悄悄地做，不露出一丝马迹。同志们，根据市政府统一安排，停止一切手头工作，集体到手耳大街扫街，记住，脱掉小红帽，着便装出行。”

“脱掉小红帽？”王副局长不解地问道。

“当然要脱掉小红帽。我请问大家，什么时候最需要交警？交通最混乱的时候；什么时候最需要食物？人们最饿的时候；什么时候最需要帮助？人们最困难的时候；什么时候最需要小红帽？那正是人们素质较低，需要给予纠正的时候——香榭丽舍大街需要小红帽吗？”

大家点头称是——尽管很多人不知道香榭丽舍大街在哪里。

一位副科长欲言又止地吐出两个字：“可是……”

“请直说。”苏局鼓励道。

“能否请环保局的清洁车停一天，手耳大街让他们一天扫好几遍，实在无物可扫。”

苏北坡明白小李的意思，有点儿无可奈何地说：“人家会停下来吗？现在各局都在末位淘汰赛，谁肯落后？谁敢落后？”

这位小李不知趣地又问道：“那咱们的人就都在大街上干杵着？”

苏局瞟了他一眼，问道：“你怎么还是副科呀？”

小李不明白苏局的意思，一时怔在了那里。

苏北坡突然对自己的这句话感到后悔了，心里嘀咕道：都是干革命工作，犯不上羞辱他，况且两年后自己退二线，说不上来落到谁手里呢？想到此，他上前两步，拍了拍小李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说得对，都不能干杵着当模特，要认真搞扫除。这次不但暗访组来，汉成市的领导也在盯着我们每个人。人家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不得不小心谨慎啊。”苏北坡突然压低声音说道：“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实在不行，在裤兜里准备20多个烟头，丢丢捡捡，不就忙起来了吗！特别要注意：丢烟头的时候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小李一边听着一边不住地点头。

正在这时候，会议室大门突然被推开，闯进来一位夹着公文包的壮汉，冲着小李喊道：“李科长，什么时候去给我们验收？钢筋已经绑扎完毕，两百多号工人等着打混凝土呢。”

正在苏北坡面前哈着腰的李科长，抬起头瞪着大白眼珠子拉长脸说道：“没看我正忙着吗？”

苏北坡立即打断他的话，说道：“小李，你这态度需要端正一下，前段时间治理《脸难看事难办》这才几天，就反弹了？”他堆起脸上的笑容转向来人，问道：“你们是那个施工单位的？”这位有些莽撞的人气息没有先前时粗了，捏着声音回答道：“绿色可回收能源项目工地的……”苏局长道：“是这样——我们正在研究部署打扫手耳大街的工作安排，随后让李科长给你们安排验收工作，你呢，先回去静候佳音，如何？”

莽撞汉一看这位领导和颜悦色和蔼可亲，紧张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突然意识到自己失礼了，竟没有给各位领导们上烟，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软中华来，还没有从中抽出来，就见苏局长竖起右手的食指来，在自己的面前左右晃动几下，然后指向墙边——无烟办公室几个字，微笑着不说话。莽撞汉尴尬地呵呵两声，自言自语道：“对！对！现在人的素质提高了，吸烟的人少了。”

“那就请吧！”苏北坡作出请的姿势，说道：“我们还要开会，时间紧任务重，来不得半点儿马虎啊。”

莽撞汉往外走了两步，突然回头说道：“我听您说去扫街，这样，我派几个民工来替咱们扫，你们兑付出两个人来……”

苏北坡干笑了两声，道：“我的好大哥唉！你快别在这里裹乱了。我们哪能让你们扫街去呢？快回去休息吧！”

“我们都休息了三年了，疫情，休息得透透的……”

“都三年了，也不在乎这两天，您说呢？”

……

二

就在莽撞汉走进建工大厦闯进会议室的时候，绿色可回收能源项目部工地办公室，也在召开迎检会议。以前被称作包工头现在叫项目经理的高强盛，正一本正经地布置着工作：“各位伙计们，就刚才说的我再强调一遍：验收工作一定要一次性通过，不能搞2次，更不能搞3次，咱们耗不起啊伙计们。200多个人，一天的伙食费都要2000多块……为此，我们要压实责任，分片儿包干，落实到人……大家看看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没有？”

正在此时，莽撞汉老张回来了。没等高强盛问话，他着急慌忙地说道：“高总，质检科领导们没时间来搞验收，人家要我们等两天。”

“啊！”高强盛不由得心头一震。“怎么会没时间呢？他们的工作就是搞验收啊，现在又没有疫情，怎么会没时间？”

有人说道：“搞什么鬼？是不是又想‘研究、研究’？”

老张说：“不是烟酒的事儿！”

“那是什么？”

没等老张回答，又有人抢着问：“到底是要等两天！还是等两天？”

“都别乱了！”高强盛高声说道。“让老张慢慢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老张从口袋里掏出软中华，抽出一支点上，然后把剩下的还给高强盛，说道：“建工局全体人员要集体到手耳大街扫街去。”

“集体扫街？开玩笑！你听清楚了没有？”高强盛问道。

“苏局长说的是明明白白，我听的是清清楚楚。我还说找几个民工替他们扫去，苏局笑着说‘哪能让你们扫街去’。”

“既然是苏局说的，那就不是玩笑话了。”高强盛有气无力地说道。

“怎么办？”

“他妈的，刚刚干了两天活儿，又要停工……”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乱开了。

正在高强盛一筹莫展之时，一个人轻轻说道：“高总，我有办法让他们明天就来验收。”

大家一听，齐刷刷地将目光聚焦在说话人——会计朱空明身上。

“你有什么办法？”高强盛有些不屑地问。

“现在不能说，说了就不管用了！”

“别开玩笑啊老朱，快说说！”高强盛着急地说道。

朱空明不慌不忙地说：“我什么时候开过玩笑？”

老朱越卖关子，高强盛越是沉不住气，急着说：“说出来怎么就不灵了，你会念咒语啊？”

朱空明一本正经地说：“真的，说出来就不灵了。不过，明天你得给我半天的人事调动权。”

“怎么，你要去给人家干仗去吗？咱不能做违法的事情！”

“那是当然！你信我，就跟伙计们打声招呼，明天听我指挥，不信我，大伙儿一起睡大觉。”

“那好老朱，我就信你一回。”高强盛一咬牙一跺脚说道：“死马当做活马医。”

……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朱空明走到莽撞汉老张跟前，俯身贴耳说道：“……记住，全部戴上红色安全帽……”

三

摘掉小红帽这一提议，得到了市政府的高度赞扬并且在各级部门迅速推广，这让苏北坡在市、局两级，又大大地亮了一次脸。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苏北坡站在了建工大厦门口。手耳大街较平时多了许多人，这些人有的用夹子从树根儿、花丛里夹出些烟头来，有的拿着扫把和铲斗，从路边扫出几片儿落叶来，还有的在低头漫步……

看着眼前的这些景况，苏北坡不免流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情，一切都是他导演的，一切又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城门洞开，单等兵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他情不自禁地哼起了京剧，当唱到“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时，他来了个亮相转身，突然，他看见东方晨曦中一片红色的帽子在闪闪发光，不由得大吃一惊——果真是司马派来的兵？苏北坡赶忙揉了揉眼睛，不错，是红帽子队伍，正向这边走来，而且这支红帽子队伍有些亢奋，有些张牙舞爪，他们不时地将手中的扫把挥向天空！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苏北坡内心暗自叫苦，这要是让暗访组看到，不全完了！他顾不得多想，连忙迎着这支队伍跑了过去。

“站住！快停下来！你们是干什么的？”他老远就喊道。

他看到领头的人有些眼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苏局你好，昨天咱们见过面，在局办公室。”

“哦！”苏局喘着气拍着脑门子说道。“咱先不说别的，先让弟兄们把帽子摘下来吧。”

“我们在工地习惯了，不用摘。”

“不行！马上摘。老兄……”苏北坡盯着莽撞汉老张说道。

“苏局，为啥要摘帽子啊，我看你们当志愿者的时候都戴红帽子，今天我们也当一回志愿者，我还专门让大家戴上红帽子，以免影响咱们汉成形象……”

“你们……你们哪有资格当志愿者啊？踏踏实实在工地打工多好？跑出来干嘛呀！”

“我们没活儿干。干活人一天不出力就憋得难受，这不，听说你们今天搞大扫除，寻思着帮帮你们……”

“怎么会没活儿干呢？”

“质检科还没给验收钢筋，下步都不能干……”

“原来是这样。那好办，我马上安排验收，你们先把帽子摘下来，原地返回工地上班。这样可以吧？”苏北坡焦急地说道。

“只要苏局能做到，我们就能做到。”

“好！”苏北坡一边掏出手机，一边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小李，你在哪里，速到我这里来，跑步过来。”

打完电话，苏北坡求着老张说道：“先让伙计们把帽子摘下来吧。”

老张点了点头，大声喊道：“弟儿们，脱帽！”民工们纷纷把帽子摘了下来。

苏北坡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细烟，递给老张一支，说：“抽吧，大家都抽、都抽，尽情地抽吧，烟屁股随便扔……没事儿。”

“哪能随便扔呢！伙计们，领导这是反话正说，考验我们的素质呢，大家明白不？”

众人点头。

苏北坡有些哭笑不得。

“我不明白，苏局，为啥一定要我们脱帽子？”老张问道。

“这不是关心民工吗？不在建筑工地现场，戴上帽子多累得慌！”

正说着，李科长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苏局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最后强调：“现在你就和民工兄弟一起回去，现场办公！”“老哥，你看这样处理可以吧？”苏北坡说完看着老张，老张连连点头道：“苏局真是雷厉风行，谢谢了。兄弟们，班师回朝。”

这帮民工队伍，抽着苏局长的细烟，说说笑笑地向工地返去。质检科李科长在屁股后面跟着，边走边琢磨，这与昨天的会议精神可是180°大转弯儿呀，不但要现场办公，还要护送民工兄弟们回去，还要第一时间复工，他难免心里纳闷儿——这唱的是哪出戏呀？忽又想起昨天会议上苏局那句莫名其妙的提问，幡然醒悟过来：苏局之所以能够是苏局，来源于他的应变能力和工作效率啊，自己应该向领导学习，创新工作方式，提高工作效率才有可能再上一台阶。于是他快走两步撵上老张，问道：“带检查表没有？”老张说：“带着！”李科长说：“那就签字，你们干就得了，到不到现场不就那回事儿吗？”老张说：“那敢情太好了。”

于是，李科长走到半道又折返回去了。

四

苏北坡局长，镇定自如地在手耳大街上散步。他坚信，早晨这意外一幕处理得干净利索，凸显了一个领导的危机处理能力。

然而，他不知道在手耳大街路边绿化带旁，有个看似若无其事的人，不知道是暗访组成员还是短视频爱好者，悄悄把刚才的一幕完整地拍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