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志

异乡志

——独在异乡为异客

①

十里春风，将一片片翠绿归还山野

离家出走的孩子，重返故乡

而我继续由北向南，苦寻更深的草木

沧州城，约等于一枚硬币的厚度

在颠簸的口袋里越磨越薄

今夜月光清瘦，她曾是流浪歌手的情人

也有一副举目无亲的模样

②

他乡明月，依旧斑斓如虎

与千里外东山那只，可是孪生？

或许原本就是显赫于东山的故友

庞然魂魄一路尾随身后

家中酒薄，我诱捕松冠上的涛声

猎获雄浑的诗句喂养它

更多时候

它是陪我挑灯看剑的书童

③

又遇见自己孤身荒野

学鸟兽说烂醉如泥的方言

故乡大于心死

也好，醒时刻碑，醉时续梦

昨日春风捎来红喜帖

我回赠白梨花

④

批阅山水的人，乐于躲进梦里

倚在清秀的月光下磨刀，刀刃如纸

她又说纸能杀人，她势必

将醉生于谷雨前第一抹桃红

引渡到指尖，然后就朱砂写灵符

而我置身梦外，用节俭下来的碎光阴

雕琢爱恨，独自异乡为往事刻碑文

⑤

无书不眠，无酒不欢

是我多年抹杀不掉的匪气

正如豢养胃里的荆棘，泥沙与毒素

趁天未破晓，独醒于一首诗的祠堂

听杜甫携春雨敲窗，纵横有序

又仿佛广阔的人群放慢脚步

辨认，蔑视，相互出卖

他们只配拥有福尔马林浸泡过的青春

此地草木深，不宜久留

此地四月是空城

⑥

他乡有晴日，凸透如镜

众生还原为虚像，万物倒立行走

唯有我将化身蝙蝠睡姿端正

红旗，黄皮肤与蓝色天空

折射尘世的三原色

依旧顺势调和出勾心斗角的斑斓

⑦

谷雨之雨，略显轻微

洗不净凌河水以及泥泞的乡愁

若是再浓些，便可斟满梨花瓷白的酒杯

屋檐下，牙缝间塞满方言的人说

麦子熟，雨浇头

他们以面食度荒年，又说

到了乐亭莫张口，到了河间莫伸手

我自顾低头

苦练拇指在拼音九键上走梅花桩

⑧

春风无边界，替冬雪偿还三千明媚

一纸契约，始于拂过暮色斜织的水面

那时沧州城外乍暖还寒

乡愁清冽如酒，明月如瓮

栖息枝头的嫩芽一跃为黄鹂

垂杨柳，千手观音般慈悲

⑨

春色湍急，我俯身询问车前草，蒲公英

如何赢得暗香浮动的黄昏

中药铺尽是低垂的暮年

它们隐于草长莺飞

又以荒野斑驳的形骸，现身济世的瓦罐

他乡有面黄肌瘦的月亮，与我为邻

这个疯女人，彻夜不眠

翻遍三百唐诗

也没能找到医治心病的良方

⑩

八千里风尘

无故人，红颜，云和月

身后荒草如野马，立夏诸事不宜

另择吉日为烟酒写休书

山雨将至，风起时必将海水化整为零

且崎岖，冷漠，人心般涣散

每一颗都毕露徒有虚名的年华

⑪

小满，雀来全

它们掷地有声的投影，曲线如河山

琴谱，药书，诗集，心经，字帖

有时藏匿于咽喉，有时翎羽下露出端倪

更多时候这些怀抱明月的雀鸟

把守望渐黄的麦田当做修行

我无需画像，也能粗略的辨认出

哪一只是俞伯牙，孙思邈，李白，王羲之

⑫

心悸，总要略大于蝴蝶翅膀

比如枪与玫瑰，比如半卷金瓶梅

壬寅日，只适合结网，畋猎

适合胴体之上借湖光山色攻占城池

⑬

好酒，不过是掺兑了李白的冤魂

不过是诗百篇，解千愁

醉可恕，以便醒于异乡理清疏影斜横

我一杯一口，如乌鸦吞下暮色

待花甲之年，便绝口不提旧山河

豢养体内的顽疾，催促命如稗草的人

月圆夜，适合碎墨画梦，抄千金方

纸张，就选月光较为粗糙的那面

字迹也无需周正

可仿张旭匆匆草就的一生

⑭

蝴蝶虚胖的身体掠过蔷薇

仍是去年唤作祝英台的那只

今日镶嵌荒野的镜片中，斜阳还在

蓄满不可悔悟的金色，麦田如此

这荣耀的针毡，风起时如乱世

⑮

是的，在他乡

十分之一的晚霞，没有心形树叶和石头

水上浮木满载着腐朽

催促时光收回破戒的网

诱饵香艳

被鱼儿独享

鱼儿被狂妄的白鹳独享

我们觑觎着白鹳

身后是因饥饿而醒来的鬼祟暮色

⑯

明月筑起的盛唐

尚且有不可言说的斑驳

我苦笑，拜落叶为师学手语

不过是风吹草动

不过是坐享其成的人

略施障眼法

杨柳堆烟的故土，尽是雕虫小技

念佛经，拜关公，在胸前刺虎

我们烧高香

高于微醺而陡峭的狼烟

他们书写流年与流水不同，易腐朽

我们堆砌新盛唐

如明月盈缺中枉费一生

⑰

寄生于雨水中的夏天，磅礴于雨水

低于燕子加固的屋檐

顺着屋檐瞥去，十亩葵花谦卑

躬身探望春天死去的种子

葵花有我们一样的倦容和悲悯

⑱

异乡有痴人，逢人说梦

春城草木深啊

我就回一句：已是醺雨新蝉的时节了

若再说：国破山河在！我便不理他

国若破了，至少山河在

琴若破了，至少弦还在

苏醒于树冠的松脂香的晨风

一匹拥有丝绸质感的琥珀色月光

再捻细些都可做上乘的琴弦

不遇钟子期，就无需弹奏吧

琴弦之下，响泉迎送成群结队的鱼游

琴弦之上，落霞筑起孤悬的鹤鸣

⑲

荒芜即是青草

宽厚的叶脉运来北方入夏的雨水

我蹲守路旁，与蒲公英反复安慰

尚未练成摒弃人间的飞翔术

只好假借锯齿的锋利捍卫弱小的心

我等到雨，等到了故人来

也就无所谓枯荣

梦里梦外几经流水洗过的旧风尘

有别于雷霆唤醒的新枝叶

我们匍匐自身嶙峋的倒影中

忘记了要搀扶起如此坍塌的一生

⑳

落日：执意倒悬于故国的小池塘

有不可预测的宽阔

蓄满礼佛的钟声，金色赞歌

繁花似锦以及水一样的善

唯独鱼与枯荷，它们演绎生与死

它们命里的池塘如铁锈，喷薄火一样的恶

㉑

“七”如匕首，“月”如刀

这是我的供词，并在一纸旧契约上画押

我不再隐姓埋名，陪十亩葵花俯首听命

葵花曾自诩：为象征主义传承衣钵

跟蝴蝶称兄道弟，如今却与落日相怜

看我光脚之人，只留下单薄的背影

剩余还给故乡

嘿！七月，请亮出你明晃晃的刀刃

㉒

日薄西山后，开始有人在人民广场上布局

当局者擅长攻心，悔棋，搏杀，弃卒保车

双方执意红先黑后，旁观者清

红黑本一家，只不过是先走日先走田

暮色贪婪，劫持了棋盘外频献诡计的好汉

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或贩夫或走卒

或绿林或水泊，他们是单雄信

豹子头，张三李四王麻子

其中有一人，无论高矮胖瘦

无论颌下是否藏有黑痣，日后必定坐拥江山

㉓

用午后的池塘作饵，捕获一只沉睡的蜻蜓

我几次想借波纹摇醒它，但无济于事

它也许会重返菡萏香销的前世，也许不会

菡萏香销，正如顺时针熄灭的星火

也许是蜻蜓死掉的明亮部分，也许不是

㉔

明月溶于水，寄托他乡的投影如孤鸿

几次攀塔而上，提一盏纸灯笼

说书人放马，引开悲欢

听云，听花落，听惊涛拍岸

美梦，止于玉碎

半柱香的光景，南唐易主

环顾四下无人，我提刀向前

㉕

纹丝不动，择光明的树冠做巢

有时候扶梯而下

暑气如上了锁的典籍，沉重不失缓慢

花香浓于十分之一墨香

它们不约而同发出诗句聚集的声响

盛夏，由蝉做主

或短促如笛，或长吟如箫

波纹都将陪同落日溢满荒野

暮色空悬于青草，草茎中回旋着故国的流水

向东向西向南向北

又与飘过寺院的钟声相仿佛

深藏永不腐朽的清凉

㉖

倦日归林，林中有枯树

心形的事物就一层一层剥落

阳光偏执于树影苍翠的一面

蝉鸣如海，解开悲观者悬空的猜忌

因狩猎疏远故乡，我深感羞愧

避绕开现实主义的封锁线，而不是突围

看见木梯子上的人，影子越来越浅薄

枯叶飞舞，它们是蝴蝶的躯壳

去年走失于琴弦上个性张扬的一部分

我遇见鲜艳的色彩向花瓣聚集，又流逝的声音

和所有人一样，妥协于分身无术的眼神

㉗

无药可医的余生，她说

闯进眼里的物是人非，有五百年的道行

自由的马，也是缰绳牢牢拴住的马

一匹我们灵魂出窍的替身

㉘

月色如草席，卷起弑魂的钟声

连同诗中做鬼的李贺

也抛于白鹭晾晒经文的寺外

先前是乌啼月落的姑苏城

后来换成不渡春风的玉门关

天若有情天亦老，是一剂迷药

这遭天杀的旧山河，是一身媚骨

陡峭的佛塔仅次于枯井倒立

没有雨露，依然照映不出悲欢

弹指间的琴声棋子狂草与丹青

都将掩埋于尘世

每逢夜深，我便乔装成铁匠

用半壁河山，一腔恩仇

煅打出刀锋，反复剖开善恶

天欲破晓，再将刀剑的元神藏回钢铁

将钢铁藏回火炉，而且面不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