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剑郁
三嫂说话和言细语,很好听,赶上我们河南越调名角毛爱莲老师在《火焚绣楼》里,扮演的角色洪梅荣,表她小姑子那样:
讲话也不见她嘴动弹
就像那小蜜蜂在笼里
哼啊哼 ,哼啊哼
往外哼
可是她母亲汤大娘说话与女儿大不同,像钉耙刨地,一下一个坑,很得劲。
第一次,老太太到我家看闺女,我和小妹都八卦,她的钉耙嘴遇上我们父亲的镰刀嘴会是什么情况呢?
当初,她也不大赞同女儿的婚姻,因为女儿一再坚持,所以,后来的事,她不出面,几乎全交给三哥找的媒人代办,迎娶那天,我和小妹去接,就领教过她的厉害嘴巴,小妹撑不住,都哭鼻子了……
我和小妹背在堂屋门外偷听,静观其变。
出乎我们的意料,两种利器在刀光剑影里较量的刹那,竟迸发出爽朗的哈哈大笑。
原来,他们都是性情中人,嘴岔子厉害,豆腐心肠,何况都是见过世面的人,既成亲家伙儿了,怎么可能真格兵刃相向?都是虚晃一枪而已,和为贵嘛。
母亲素来话少,一直没怎么插腔,等他们说上一板后,见父亲兴致很高,便怂恿他,今儿亲家母来了,你可得去厨房露一手!
父亲当即痛快地答应,撸起袖子奔往厨房。
平时,家里来了客人,基本上都是母亲炒菜。母亲素来节俭惯,炒菜总是舍不得多放油,有客人时,也只是多加少许 ,再者,别看她嘴上安静,但凡做事性子急,动作快,马虎些,故而由她掌勺的菜,味道早晚比不上父亲精心精工烹饪出的美味。父亲轻易不下厨房,只有来了贵宾,又心情好,他才破下例。
眼前,亲家母来了,那可是贵宾级的客人,家里的大厨掌勺子,必须的。
厨房里,三哥早买回了一大堆食材,指派我和小妹择上了。
在我们老家那边,生活以面食为主,一般,有馒头好做饭——因为馒头耐饥嘛,没馒头,有些繁琐,尤其是家里来了客人。
那天,家里的馒头不足,又不新鲜。母亲搅有面头,预备下午蒸馒头呢。眼下,家里临时来了客人,要么煮面条救场,要么去街上包子店里买一兜子机器做的馒头应对。
一家人都烦吃那种馒头,喜欢母亲或小妹揉的馒头,柔软,筋道,越嚼越甜——麦芽糖的甜。连自己都烦讨的馒头,怎么可以招待贵宾呢?
煮面吧,父亲又不大爱吃,再者,他认为桌上摆一圈面条,大煞了他匠心烹制的美味佳肴,包饺子又太费事,不如这样,做干面条吧!又耐饥,又好看!
做干条也需要辅助食材的,父亲早闪出胡萝卜 片,肉片准备着。
在我和小妹的鼎力协助下,素来以慢工出细活小有名气的父亲拾掇出八道拿手菜 ,闪亮上桌,色香味俱佳,令客人赞不绝口。因为行动早,刚好正午,没怎么让客人卖饿。
菜上齐后,父亲去到堂屋给客人敬了仨酒后,便叫我们陪客人吃喝,他自己去拌面,轧面条,需要时再抽掉我们谁个去帮手。
我和妹妹面面相觑——指望父亲那慢手弄面条,谁知啥时候能吃到嘴?
汤大娘只说,桌子上这么多菜,还做啥面条呢?有馍吃,喝碗白面水就行了。
父亲说,你大老远来,我哪能叫你喝白面水啊!必须吃碗干面条,我心里才过意去。
汤大娘挥挥手,上下利器一碰发声道,妥了,你不怕麻烦,做去吧!
父亲哈哈一笑,去了厨房。我和小妹俱偷偷摇头,由他拌面,不磨叽半天才怪呢。那个认真仔细劲,一般人比不上。
初给面加水时,如春雨般无声滋润着久旱的大地,一手把盆,一手顺时针,反时针交替旋揉着面碎,间或刺磨干净粘在盆壁上的干面;拨拉出大颗粒面絮,掺上较干的面尘,三,五一势,两手细致对搓,达到整盆的颗粒基本上大小一致——比芝麻籽儿大,比绿豆稍小点儿,届时轧出的面条,筋道,耐煮,外表瓷光,入口爽滑细腻,越嚼越有自然的麦香。
磨叽半天,终于拌好了,他洗一下手,抽根烟,给自己鼓把劲,也教面粒滋润一下,这才招呼小妹帮他在轧面机上轧面布。我的气马弱,他看不上,那是需要花些气力的,面布叠双至少轧三次,单层厚面布变成薄面布后,再在机上过两趟 ,最后,必须达到整体的面布厚度一致,外相瓷光瓷光的,边缘基本上平整,完好,没有缺口,毛边现象。
好了,该出面条了。自家的机上带有一个切刀滚,他不用,硬要抱着面盆子,跑去街上有细切刀的机上切,那样,出来的面条,和方便面的丝条差不多。 我们姐妹俩都笑他迂腐,为吃顿干面条,犯得着下那么大的功夫。
父亲压低嗓门说,这不是有客吗?一定要做得拿出手,如此才不辜负客人的光临。
做干面条的君有了,臣还没有着落 ,父亲支开小妹,喊我坐阵锅门 ,烧火 。没喊坐在我边上的母亲 ,因为亲家母来访,她是正陪客的角色,不能离场。
造臣并不难,食材现成,无非我再次吹火,父亲掌勺 ,把红萝卜,肉片炒上,先撇出一碗鲜汤,搁在一边,待用。
平常,母亲或小妹做干面条 ,一般菜炒六成熟时,即把新轧出的湿面条,均匀平摊,一层,摞一层盖住锅中菜 ,盖上锅盖,之后,继续烧火 , 掌握住时间,够十一,二分钟,即熄火。
父亲做起来,则比她们多了些繁琐 工序:先把面条均匀拌上适量花生油,待锅里的菜炒至六成熟时,先平摊一层下去,然后,盖上锅盖,蒸须臾,揭去锅盖,再往上面摊一层,依次类推下去,直到封顶 ,顺势溜着锅边煀圈水,这才正式加盖上锅盖,周边再围圈上厨房里专用的毛巾。
随后的工序和母亲她们做法一样,把锅边上的鲜汤调弄上小磨油,葱碎,蒜蓉,在起锅前,泼到蒸面上去,便大功告成了。
那天,天气本来就有些热,我坐锅门又烧了半天火,早热燥的身上冒汗,头发湿漉漉,朝下滴水。
停火后,我即跑去屋后的河堤上吹风。
听到小妹喊叫,我这才下堤,跑回去。小妹要拉我去堂屋吃,我图凉快,只要半碗干面条,又跑去堤上了。
因为先前只吃了少许菜,嗓子眼又不想
咽下那些半拉子馒头,肚子正虚空,闹着饥荒,顾不上品味,三两下搞定。
口里咂磨着齿间的余香,很想再来半碗 一享。
但是蛰回厨房,愕然发现,锅在唱空城计,只剩个焦黑的黏糊底在那里!嘴上不由嘟囔,刚刚还有一,两碗呢。
客人走后,我着实满怨父亲一通,做的太少,就不让人回碗!过后,就不怕亲家笑你啬刻?!
父亲听了哈哈大笑,限量版,本来每人一碗嘛。
小妹把头伸过来,诡秘一笑,我看锅里还剩一些,便包底了。我气的只撵小妹到处疯打。
记忆里,父亲就亲力亲为做过这一次干面条,偶尔想起来 ,肚子里就会突然塌出一个坑,等着填上当年那亏空的半碗呢。
2018.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