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山

林不了解父亲，在父亲去世后，林从其他人口中听到了关于父亲的一些事情。

第一名讲述者（父亲昔日的学生，任小学校长）

焦老师是我读初三时的班主任，当时教政治。具体教了些什么，现在一点都想不起来了。焦老师对我的影响主要有两点：

第一点，勤奋。无论什么天气，早上6点钟，焦老师一定会出现在教室。有时他身上湿淋淋的，头发上衣服上水珠一滴滴往下掉。我们看了想笑又不敢笑，于是教室里读书声朗朗响起，焦老师抹抹脸上的雨水，像一棵松树一样伫立在教室前方。

第二点，写字漂亮。焦老师无论是在黑板上板书，还是在作业本上批阅，那一手刚劲古朴的字体，让我们不自觉地羡慕，然后偷偷模仿。我们班上的写字水平大幅度提升，连写字像狗刨的狗蛋也能写十个“仿焦体”，活灵活现，能以假乱真。

有一次，我忘记做值日，等我想起来赶到教室，只看见焦老师拿着扫把在默默扫地。我脸腾一下红了，连忙走上前，拿起扫把，迅速扫地，把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从头到尾，焦老师一句话都没说，可是我觉得比骂我一百句还让我记忆深刻。

第二名讲述者（村委会主任，已经退休）

我在职时，做的最让我自豪的事情，就是咱们村小的重建。以前，村小是由一座庙改建的，教室里下雨天漏雨，冬天寒风呼呼，孩子们冻得脸乌紫乌紫手脚都是冻疮，没办法上课，有时只能停课。

我们村委几个人决定请焦老师和我们一起出去跑，他教的很多学生都出息了，让他们为家乡的教育事业出点力。焦老师一听是这事，开始面有难色。我知道，他爱面子，拉不下面子去求以前的学生。我们好说歹说，焦老师总算同意了。

凭着模模糊糊的印象，我们去武汉，去南京，去苏州，找到了一些有出息的家乡人——焦老师以前的学生，他们有的是局长，有的是经理，当我们说清楚来意，他们没有犹豫，不光慷慨解囊，还请我们吃了我们从没吃过的鲍鱼、海参、刺身。

东奔西跑，总算筹措了建教学楼的经费。我们又分别动员村民，让大家出力气，一起来建学校。我们还请支书的儿子（搞建筑设计的）画了设计图，然后，请来县里和乡镇的领导出席动工仪式，村小就开始大张旗鼓地建设起来。

你去看一看，那气派的教学楼上，还有焦老师题的字呢——博雅，雄浑有力的字体，彷佛在告诉村里的人，孩子们要好好读书，要博雅，要有出息。

第三名讲述者（林的大姐，已经60岁了）

我从小就怕父亲，整天板着脸，从没见他笑过。

我小学和初中的成绩比较好，可是，父亲从没夸过我，只有我上高中时，他才说了一句：“去白雉山中学读。”谁知道，白雉山中学那么远，要走一个多小时，还要经过几个荒山野岭，吓得我读了几天，就不肯去读了。父亲看我死活不肯读了，皱皱眉，说了一句决定我命运的话：“跟他三舅去建筑工地去做小工。”只要不读书，我愿意去建筑工地。

谁知道，这一次赌气，让我后悔终生。

从此，我的生活内容就是和砖瓦水泥沙子打交道，以前计算三角函数写作文的手指，现在要戴着手套拿钢筋条拿扁担拿灰桶，我的手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粗糙起来，脸上灰尘汗水交织成奇怪的图案……

我好后悔啊！尤其是看见小弟读书读出来了，坐在干净宽敞的办公室里，吹着空调，对着电脑工作时，我却还在和那些该死的水泥砖头作战……我好悔！如果，让我重新选择一次，我一定会选读书！

父亲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选错了呢？为什么，要让我用一生来咀嚼这错误的苦涩？

父亲啊，都说父爱如山，难道指的就是这沉重的悔恨吗？难道，你没听过吗？“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在你中风的时候，我尽心尽力的服侍你，给你按摩，给你刮胡子，给你洗脸，女儿这么爱你，难道你不觉得有一点点的内疚吗？

父亲啊，女儿不孝，年轻时冲动，任性，这苦果，我用一辈子来品尝了，女儿错了。

父亲啊，你有没有错一点点呢？你能不能把用在你学生你工作的心思，用那么一点点，在你女儿身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