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赭红色的外墙、油漆剥落锈迹斑斑的“白云公馆”的牌子、黑色的布满青苔的屋瓦,都是那幢房子留下的长久的印象。院子里面,鹅卵石和砂石铺成的林荫道、道旁高大挺拔的梧桐树、宽大的五角形的树叶在风中不停招摇。经常在林荫道下走过的有穿着整洁的深蓝色中山服的两鬓斑白的老者,有西装革履长发飞扬的青年,还有一对中年夫妇——丈夫高高瘦瘦、妻子步履蹒跚被丈夫搀扶着。
年深月久,这些记忆慢慢变成天边的晚霞,由浓烈深厚变为模糊不清,趁着记忆还没有完全泯灭,赴快拿起纸笔记录下来。
首先,浮现出一张稍显模糊的脸,白色的短发根根直立,额上皱纹深刻,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紧抿着的嘴唇。他叫什么来着?老张?老李?如像都不对,直到看见梧桐树叶,才猛然想起来:对了,老叶!没错,老叶!
那时,他们常见面的地方,在林荫道下的石桌旁,一个人手扶着画板在写生,另一个人则捧书而读,几分钟或十几分钟后,一个向外大步流星走去长发飞扬,一个朝内闲庭信步两鬓苍苍。
风声鹤唳,见面风险太大,就改成传纸条,一个卖馄饨的老者,不论刮风下雨,总戴着黄色的草帽,苍老沙哑的嗓音,在这幢红楼周边回荡。他们的消息,就依靠这位老者来传递。
老叶留给老者的最后一张字条: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字条的意思是:风声紧,乘船离开。
老叶从红楼撤离不久,听说在轮船上被捕,他趁敌人稍不注意,纵身跃入滚滚长江。但见,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还听说,那对形影不离的夫妇,是告密者。正所谓: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最危险的地方。那对看似人畜无害的夫妇,却是最阴险最无耻的叛徒。
光阴流转,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这幢红楼在风雨中沧桑,改变了容颜,淡褪了记忆,只有梧桐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无风自动,诉说着隐秘的往事。
老叶是地下党组织的负责人,他的公开身份是“白云公馆”机要员。凭借便利的条件,他传送出许多机密文件,避免地下党组织遭受严重破坏,也为地下党组织的行动提供保护。
国民党中统机构遍地爪牙,满街狼犬。红楼,是中统的一个秘密机构。嗅觉灵敏的特务盯上了老叶,那对经常在林荫道散步的夫妇,就是叛变后监视老叶的特务。老叶牺牲的第二天傍晚,这对夫妇在散步时被人从一千米外的红楼射杀,夫妇俩搀扶着扭曲着慢慢倒地,额头上流出殷红的鲜血,死不瞑目。
此时,晚霞如血,残阳似丹。梧桐树叶在晚风中唰拉拉舞动。
多年以后,在那座红楼的大厅里,一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者,捋捋长须,继续给我们讲发生在这里的事情。
那年,日本鬼子从襄阳一路烧杀抢掠而来,他们逼迫村民运送粮食和食盐,为了防止村民逃跑,他们用铁丝穿过村民的耳朵,像念珠一样把村民串在一起,鲜血顺着铁丝流着,仿佛一条血的河流。路上随处可见被打死的村民。把这些物资运送到阳新县城,鬼子让村民一排一排站在河边,在头目的命令下,鬼子纷纷用脚向村民们的腰部踢去,村民们摇晃着坠入河中,挣扎的躯体拼命击打着水面。
落日柔和的光辉照在杂乱的波纹上,河面很快恢复了平静,一百多个村民就这样死在河里。
鬼子的暴行激起了当地人民的同仇敌忾之心。白狼,是一个孤儿,从小吃百家饭长大,苦难的岁月磨练出一个铁打的汉子,一个有血性的汉子。他拉起一支由后生们组成的队伍,专门和鬼子干。
薄雾。山谷。山上树丛中,几百把钢刀精光铮铮,几百条红穗猎猎飞舞。
白狼站在山头,皱眉注视着山谷中的道路。
一辆乌龟壳缓慢地磨蹭着,一大团黄乎乎的鬼子蠕动着。
白狼几个点射,乌龟壳冒着黑烟熄火了。鬼子吱吱哇哇叫着,就地趴下。
杀声四起,钢刀闪着道道寒光。
前面有几个兄弟倒下了,白狼红了眼,扛起歪把子,火舌狂舞,鬼子乱七八糟倒下不少。
兄弟们都冲上了道路,和鬼子玩起了白刃战。白狼把歪把子一扔,从背上抽出钢刀,一跃而下,一刀就把一个鬼子上尉剖成两半,再回手一刀,一个鬼子上等兵头飞出两丈远,脖腔子里一股血直喷出来,乌泱泱的。
狭窄的战场上,有抱着一个鬼子刀砍在另一个鬼子身上的兄弟,有满身鲜血掐着鬼子颈部的兄弟,有和鬼子你砍我一刀我刺你一刀肠子都流出来的兄弟……
白狼也身受重伤,他跟一个鬼子中尉拼刀时,那个鬼子懂刀法,两人大战四百回合,最后,白狼用反身刀将鬼子砍死,自己背部也被鬼子狠狠砍了一刀。
白狼将破烂的上衣脱下,将伤口胡乱绑住,那血还是一股劲冒,很快就染红了衣服。
白狼带着剩下的兄弟们,将牺牲的兄弟们就地掩埋,将鬼子尸体堆在一起,一把火烧掉。
暮色渐起,浓云四合。白狼和兄弟们扔掉手上破烂的家伙,将鬼子的好枪挎在肩上,白狼还拿了一把东洋刀,乘着夜色转移。
鬼子的司令官暴跳如雷,他派出汉奸,打听白狼的所在地。后来,由于叛徒出卖,白狼被捕,鬼子轮番拷打,白狼皮开肉绽,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
白狼几次晕死过去,又被一桶冰水“哗”“哗”激醒。
白狼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他将手铐脚镣弄得哐啷哐啷响,用仅剩的力气大喝:“龟儿子,来吧,你白爷爷,我皱一下眉,就不是好汉……”
鬼子司令官无奈,他命令:当众枪毙。
枪毙白狼那天,乌黑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山头上,没有风,没有太阳,没有一点声音。
白狼浑身鲜血淋漓,遍体鳞伤,他努力瞪大眼睛,逼视着面前的鬼子,那刀子一般的眼神刺得鬼子瑟瑟发抖。
一声如洪钟般的呐喊:“龟儿子,来吧,你白爷爷,我皱一下眉,就不是好汉……”
“砰”枪响了。人群中有低低的抽泣声。
多少年过去了,山谷里的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
在那山谷中,仍然久久回荡着白狼的那句话:
“龟儿子,来吧,你白爷爷,我皱一下眉,就不是好汉……”
就连山上的草,也个个挺直身子,比别处的草,更有精神。
夜深人静,老者铜钟般的声音惊飞了屋檐下的小鸟,扑棱棱地闹了一阵。
在月光下,红楼的影像渐渐迷茫,时光把各种记忆糅合在无边的夜色中,随着寂静的夜空慢慢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