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青青

1 以下内容来自高山的日记

2000年11月11日 星期五 阴

我捐资兴建的学校红墙碧瓦宏伟气派、捐资兴建的福利院整洁幽雅舒适宜人、捐资兴建的康乐中心设施齐全安全系数高。面对这些建筑，我不禁想起多年前那个晦暗低沉的日子。那时候我所在的村庄是一个只有一百多人的处在湖泊中间的一小片陆地，陆地上散乱地种植着槐树、柳树、枣树、桑树等，湖泊上有菱角和红莲。在这个看着是鱼米之乡的村庄，我却常常不明缘由地挨饿：米饭是贵客，罕有出现；煮红薯、清水面条是常客，经常招摇地摆上餐桌。正长身体的十一二岁的儿童，红薯吃完倒是比较扛饿，却经常不由自主地排放臭气难闻的疑似二氧化碳气体；清水面条吃在嘴里寡淡无味，还一会儿就饿。我一看见红薯、面条、清粥就拒绝进食，从家里跑到旷野闲逛，在暮色渐起中听见母亲声声呼唤却顽固地沉默。最后是在做吃香喷喷的米饭的美梦中被露水和寒气惊醒，茫然四顾阒无人声，只见天上一钩残月冷冷地注视着我。从那一刻起，我就立下宏志：不能让自己后面的人生里缺衣少食，对着月亮发誓。多年后回想起这个誓言，我不禁感激、惭愧。感激是因为这个誓言让我摆脱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宿命，惭愧是因为我对于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没有丝毫感恩的心情也没有感恩的行为。

投资兴建学校是因为我的小学校舍是由一座庙改建的，大殿改为教室，藏经书的柜子改为课桌，椅子没有就让学生从家里带，僧舍改为老师办公室兼宿舍。一口铜钟正好用来洪亮地告诉学生和老师上课下课的时间。在这么简陋的小学校，我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光。多年后我看见破烂不堪的校舍，第一个念头就是重建学校。

兴建福利院是我的母亲的意思。母亲说家乡老人居多，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建福利院把老人集中在一起照顾，就不会出现有老人死在家里好几天都没人知道结果被老鼠啃咬的惨事。我就按照最高配置来建福利院，让老人住进来有吃有喝有玩有乐，即使老人儿女不在身边也不用担心，病了有医生或者送医院及时救治，不能自理的有专门的护工料理，口味挑剔的能开小灶，性格怪癖的有心理医生。

把这两件事做好，我又去看看满头白发却精神矍铄的母亲，给母亲的账户上存了一百万，就悄然回到省人民医院肿瘤科。我已经是肝癌晚期。我不想让母亲看见资金及竟然要比母亲先去见列祖列宗，而且还立下遗嘱：把尸体捐献给医学院作研究之用，不办丧事。

事了拂袖去，深藏功与名。

2 以下内容来自阮梅的日记

1992年10月10日 星期二 阴

我和公司里的监理去“海滨花园”一期建筑工地检查。在乘坐塔吊上去的时候，机器出故障了，塔吊像抽风一样剧烈摆动。我紧紧抓住塔吊边的钢缆，还是吓地心脏狂跳，都感觉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正在我惊慌失措的时候，一个敏捷的身影迅速靠近我，是一个戴着黄色安全帽的民工。他伸出有力的大手，一把将我从塔吊抱出去，迅速用粗大的牛皮带把我绑在他身上，然后下滑。

这是我丈夫去世后，第一次和一个陌生的男子这么近距离接触。我嗅着他身上的汗味，不禁脸红耳热。

下到地面以后，一群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我“有没有事”“要不要去看医生”等等。我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等我定定神，回头去看那民工，早已消失在人群中。

傍晚，我带着六岁的女儿去买她老师布置的手工用品。

金秋十月，长安街的桂花十里飘香，那浓郁的香气不由分说地直往人鼻子里毛孔里钻。可是，有比这香味更吸引人的，这不，晚上的烧烤摊上，一群民工正在喝啤酒吃烤串，他们就对这桂花香味充耳不闻。一个民工胀红着脸：“老板，再……再来……一……一串……”

我和女儿说说笑笑，不提防一个男人从我身边跑过，我只感觉肩头的挎包扯了我一下就离我而去了。我不由自主地尖声喊叫：

“抓小偷啊！抓小偷啊！”

两个匆匆忙忙的身影向烧烤摊跑过去，一个民工正坐在靠路的一边，嘴里喝着啤酒，脚悄悄伸出去，只听“扑通”一声，前面那个趴下了，“哎呦”后头那个也跘倒了。两小子从地上爬起来，嘴里骂骂咧咧“哪个臭小子不长眼”，向那民工围过去。

那民工刚喝完一瓶，他把啤酒瓶往嘴里再倒一倒，最后一滴啤酒也滴光了，咂咂嘴，手起瓶落，那两个小子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满头是血的倒在地上。

我拽着女儿，匆匆跑过来。看见躺在地上的小偷，又看看他们几个民工，“这，什么情况？”走上前，从小偷的手里拿到自己的包，顺势踢了两小子一人一脚，“坏蛋！该！”

我仔细一看，这民工有点面熟：“你是……”

民工做了一个拥抱的手势：“嗯，上午，在工地上……”

“哦，我想起来了。今天真实要好好谢谢你！你们工地不是要完工了吗？”

民工点点头：“是啊，正在找事做呢。”

我想了想：“要不，我给你们找点活干。”

民工搓着大手：“太好了！就这么说定了！”

民工说：“太晚了，不安全。我送你吧。”

我点点头，搂着女儿，一起往回走。

另一个民工在后面起哄：“噢，噢！”

这民工回头瞪了他一眼，“喝你的酒！”

民工问：“大晚上出来干嘛？”

“孩子闹着要做手工，出来买点材料。”说着，拿出软泥ˎ彩纸等。

民工随手拿过软泥，在手上团弄团弄，一只引吭高歌的小公鸡栩栩如生。

女儿惊喜不已：“啊，真好！”小心翼翼地拿去把玩。

“叔叔，你看！”女儿突然叫起来，“我把小公鸡弄坏了！”

民工摸摸女儿的头：“没关系，叔叔教你。”

我无意中回头看看地上的影子：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小孩，多么温馨的三口之家啊！我心头鹿撞，脸不由红了（幸亏在晚上，看不出来）。再回头看看和女儿玩在一起的民工，眼睛有点湿润。丧偶之后，多久没和一个男人这么接近了？难怪单位里的人，背后叫我“冰山美人”。

我的眼光在民工脸上转了几圈，低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高山。”

“我叫阮梅。”

我住的房子是单位的福利房，起码有二十多年了，墙体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内墙的墙皮多处脱落，地板砖也有很多破损。

高山在房间里四处看了看，很有把握地说：“小菜一碟。三天，保证给你弄好！”

装修期间，我去看过几次，高山他们赤裸着健壮的上身，尘土满面，满手污垢。我没敢多看，赶忙离开。

高山他们把我家的活路做完后，正准备去街头摆摊。我让他们跟我去老头子家。老头子住的房子更老更旧，采光也不好。我给他们的要求是：墙面和地面做好，做大窗提高采光。

谁知老头子却说：“哎呀，小梅，不要麻烦啦！”

我说：“爸，他们做得很好，价钱也不高，做吧！”

高山看着老头子，说：“老人家，你放心好了，保证干得让你满意！”

3 以下内容来自阮梅的日记

1992年11月15日 星期六 雨

这段时间老是精神恍惚，上午看一个方案，竟然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眼前有很多黑色的小蝌蚪在游来游去，不由得一阵阵脸红。这是怎么啦？晚上躺在席梦思上，听着女儿细微匀净的呼吸声，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多么渴望有一副厚实的胸膛可以倚靠，多么渴望有一双温热的大手将我抚摸……

上午去参加“高山建筑工程公司”开业仪式，还别说，像模像样的，建筑系统的领导们都露脸了，城建局局长即席演讲，说得慷慨激昂，神采飞扬，像喝多了劲酒一样。高山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的，在酒席之间来回穿梭敬酒。不知怎么的，晚上做梦，居然是高山的这副鬼模样……我这是怎么啦？

高山请我吃饭，说：“姐，教我读书吧，这没读书，还真不如猪。”我点点头，“那好，每个星期六下午，我教你。”我每次教20个字，让他会读会写。他学得挺认真，就是字写出来太难看。我教他的时候，他就用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晶亮的瞳仁里，有一个小小的我。不出意料，晚上又梦见他了。后来，我们又改成三天教一次，又改成一天教一次，连我女儿都有意见了，“妈，你偏心！”

今天，单位给女职工放了半天假，有的约吃饭逛街，我都推辞了。下午，高山约我去玉渊潭公园，我从幼儿园接了女儿，三个人兴冲冲地去了。我们租了一条游船，高山负责划船，我和女儿撑着阳伞，喝着饮料，微风轻拂，波光粼粼，女儿高兴地唱起来：“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清脆的歌声，吸引来很多目光。我看着高山，高山也正看着我，四目相对间，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流在涌动……

今天带女儿回去看望老头老娘。老娘悄悄问我：“你和那小伙子是怎么回事？别人都传到我耳朵里了。”我低着头，“我喜欢他，女儿也喜欢他。”“可是，你比他大这么多？”“那有什么关系？他是孤儿，我招他上门，看谁说闲话！”“我和你爹是没话说的。就怕……

和高山到父母家吃完饭，女儿拉着他，蹦蹦跳跳地回家了。想想刚才父母和他谈话的情景，我不由地看着这个大男孩。怎么地，真的要和他在一起了吗？女儿和他疯够了，头枕在他腿上睡着了，脸上还带着笑容。我轻轻地给女儿擦擦脸，把她放在小床上睡了。我拉着高山的手，慢慢将身子靠过去。

屋子外面很安静，能听到雨声滴答滴答，梧桐树叶沙沙作响。

4 以下内容来自朱燕的日记

1990年7月10日 星期一 晴

我拿着中山大学建筑学硕士学位证书，到广州市番禺区人力市场去找工作。

有一家名叫“高山建筑有限公司”的单位吸引了我。招聘建筑设计工程师，月薪五千元，食宿免费。负责招聘的经理是一名浓眉大眼体格魁梧的男子，他接过我的简历和学位证书看了看：“朱小姐曾经获得国家级设计大奖，很不错啊！有工作经历当然最好，可是本公司唯才是举，朱小姐，我决定聘请你。你明天到公司报到入职。”

我心中窃喜，又不免担忧：不会是骗人的吧？

经理好像看出我的心事，豪爽地说：“跟我们去公司看看吧。”

我点点头，忐忑不安地跟他们一行四人乘坐一辆BMW，向市桥方向而去。

在一幢摩天大楼前停车，我抬头望望，大楼直刺青天，强烈的阳光令人眩目。

公司在这幢大楼十八层。经理在电梯运行时告诉我：这幢大楼，就是他们公司承建的，请省建筑设计院设计的。

我点点头，跟随着经理一行人，先去看的是营业部，营业部大约有八十多平，有三四十名身穿工装的职员在忙碌着。接着去看设计部，设计部只有十来个平方，里面有五个工位，暂时空无一人。然后来到会客室，这里大约有二十平，四周一圈真皮沙发，中间是大理石茶几。经理轻车熟路地注水、烧水、泡茶。

我啜了一口铁观音，清幽的茶香沁人肺腑。我问：“设计部的同事呢？”

经理摊摊手：“虚位以待。你来，就是设计部主任助理。”

“不会是皮包公司吧？我怕被人骗。”

经理和他的同行人员哈哈大笑。“你看，我们像骗子吗？”

我脸上有点发烧，窘得低下头。

经理吩咐：“小张，带朱小姐去办理入职手续，安排住宿，帮她把行李搬过来。”

我仿佛梦游一样，随着小张办理入职和入住。直到把行李在宿舍安顿好，我才稍微清醒点，仔细打量我的住处。

这是个大约十平的单间，有独立卫生间，有一个小阳台，一张木板床，一张办公桌，一把木椅，一个衣橱。我把不多的衣物放进衣橱，把几本书摆在桌上，正准备打扫一下房间，有敲门声响起：“朱小姐，我带你去餐厅。”

我听出是小张的声音，赶忙开门出来。小张很绅士地点点头，前面带路。

餐厅大约三十平，放置着长条餐桌和长条椅，职员们三个一群四个一伙围坐一起，边就餐边低声交谈。

我和小张拿好餐盘，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我无意间看见经理和四名西装革履的男士坐在一起，脸色凝重地边吃边谈。

5 以下内容来自朱燕的日记

1998年5月21日 星期四 阴

当你看到这篇日记的时候，我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不要来找我。

我为什么那么傻？爱上你这么一个男人？

我还记得那是公司年会发生的事情，我被评为“优秀工程师”，你给我发奖。公司里那帮我趁我高兴，拼命给我敬酒。我昏沉沉地被你送回宿舍，还拉着你的手不让你走。

在公司里风言风语满天飞之时，我选择辞职，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一无所有地离开公司。

一夜之间，我没了工作，没了家庭，更没了依靠。我要生存，我还要把孩子生下来，把他养大（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是个男孩）。

无奈，我做了端盘子洗碗的事，只为一日三餐有着落。好在餐馆老板娘人很好，看我大着肚子，行动不便，很照顾我。

那一天，终于不可避免地来了。

从下午起，肚子就隐隐作痛。老板娘赶忙送我去附近的医院。医生一检查，说羊水已经破了，让我直接进产房。

深夜十一点，一阵一阵的疼痛袭来，我赶忙按铃叫护士。医生护士又忙活了一阵，问：“你爱人呢？”我摇摇头。“可能要剖腹产，胎位不正。”我吃力地说：“拿来，我自己签字。”十二点，更强烈的疼痛揪心揪肺地遍布全身，我不由叫出声：“啊，我要死啦！医生，快……快……”医生和护士立刻给我打麻醉，准备剖腹。我痛得昏死过去。

“哇……哇……”嘹亮的婴儿啼哭声，让我从昏睡中醒来。护士说：“恭喜你，是个男孩！快给他喂奶吧！”

当孩子吸吮我的乳头时，一阵酥麻的感觉，冲淡了刚才的疼痛。

我对护士说：“我饿了，想吃鸡汤面！你能帮帮忙吗？”

护士热心快肠，“附近有一家，很不错！我去帮你拿！”

上午十点左右，老板娘提着保温杯来了。刚打开盖子，一阵浓郁的鸡汤香味扑鼻而来。

老板娘看着在我身边酣睡的儿子，伸手摸摸他的脸蛋，一脸疼爱。

“趁热吃吧，我熬了几个时辰呢！”

我端起保温杯，大口大口吃起来，眼泪悄悄流在汤里，也被我喝下去了。

挨千刀的，在我这么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你在哪里？男人真不是东西！

老板娘陪我喝汤，陪我逗孩子，陪我骂男人。

“老板娘，谢谢你！你赶紧回去吧，不然老板要跳脚了！”

“你好好休息，啊？！”

儿子睁着乌溜溜的眼睛，他长得可真像你：宽宽的额头，高挺的鼻子，肉肉的嘴唇，是一个缩小版的高山。

亲爱的，从此以后，我不会再寂寞了。

儿子，你是我的天，你是我的地，你是我的阳光，你是我的空气，你是我的一切！

儿子，以后，我生活的全部意义，就是陪你慢慢长大。

亲爱的，你不想看一看你的儿子吗？

6 以下内容来自阮婷的日记

2016年4月5日 星期六 晴

我是阮梅的女儿，今年二十岁，读大学二年级，学建筑设计。

今天是清明节，我回到继父老家——枫林村，去拜祭父母亲。

枫林村墓园。有三座并排的坟茔，中间的是高山之墓，左边的阮梅之墓。

“爸，妈，女儿回来看你们了。”

“妈，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孤零零的，现在好了，爸爸来陪着你，你不会再孤单了。”

“爸，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在我心目中，我真是把你当作我亲生爸爸。”

“爸，妈，我大学毕业了，我要回来管理这个康乐中心，这是爸爸最后的心愿，我一定要帮他管理好，让康乐中心真正成为老人和小孩的幸福家园！”

“爸，妈，你们安息吧！”

“爸，妈，下次，我和田震一起来看你们！”

我一步三回头，慢慢走向墓园出口，和一个女人擦肩而过。

这个女人我模模糊糊有点印象，好像是继父公司里的。

我悄悄地跟在她身后。

女人大约三十五六岁，带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带着鲜花和水果，来到继父墓前。

“儿子，你一直吵着要爸爸，这就是你爸爸！跪下，磕头！”

男孩跪下，磕头。

“你爸爸叫高山，你叫高原，你的身上流淌着高家的血脉。”

“妈，我爸爸是个怎样的人？”

“儿子，你爸爸是个了不起的人！白手起家，成立大公司，做了很多大事。你看学校、福利院、那康乐中心，就是你爸出钱建的。”

“妈妈，我长大了，也要做一个了不起的人！”

“乖儿子，好好读书，以后做个有用的人！”

“妈妈，我以后也回到这里来，把这里建得像花园更像乐园！”

墓园四周杨柳青青ˎ松柏苍翠，墓园里鲜花与纸花齐放，水果与糕点并存。

有风吹过来，萧萧飒飒。杨花漫天飞舞，飘飘洒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