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归人（组诗）

1、夜归人

暮色四合，群山隐姓埋名

很快，只剩下蓝色天幕的剪纸

只剩下烽火台，披一袭夜色的袈裟

每一孔垛口都醒着眼睛

看一串归家的火把星夜兼程

过弹琴峡隧道

尘世的尾巴，被一口咬掉

不再招惹是非尘埃

不再耽于过往得失

只留下干干净净的心情

泅渡于干干净净的京北

2、凤尾竹

家已经搬空

两棵凤尾竹只能带走一棵

出门的时候

我听到了俩姊妹的道别

那被落下的一棵

浑身的叶子都挂满了泪眼

它裹在塑料盆里的脚

似乎也想跟出来

防盗门落锁

它们一个在门里

一个在问外

我像是一根手指

被门缝夹在中间

3、鸟巢

鸟巢结在小树上

凌乱的外表，捧着

柔软的内心

放进去一个拳头，刚好

放进去一颗心，也刚好

干净的小床尚有余温

这跟我在人间看到的情形相似

那个工地旁的简易棚

那个胡子拉碴、头发蓬乱的父亲

他们的心里

都住着鸟鸣

4、老书生

阅读进度不再重要

尾声和谜底

迟早会被耐心剥开

不再担心被吴钩挟持

不再留意谁的脸色

与一本书夹缠不清

是可以被谅解的

只管互叙身世、夹叙夹议

像一架老纺车

扯出文字里的暖

吹毛求疵的顽疾久治不愈

鸡汤、秘笈被扫地出门

偶尔有白发投奔书页

调皮的蝌蚪游出老花镜

有时候阳光还在，藤椅空了

要么走失在江南岸

要么竖起衣领，被流放的人

叫走了

5、我有四件冬装

足够了

那件中式棉袄，助我像个正人君子

那件羊皮夹克，唤醒我灵魂里的兽性

那件加厚羽绒，来自故乡的手臂

那件夹袄，夹紧乍暖还寒、乍寒还暖

它们结成浮桥，助我渡过冰川

又搭成云梯，让我接近春天

我死后，亲人们不要把它化成灰烬

让它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继续散发温暖

人生有涯

而寒冬不分青红皂白

6、都市马车

一架马车摸进二环

与国槐组成了上个世纪的街景

枣红马把蹄子钉在沥青路上

一车红枣散发出秋阳的酒香

那对红脸夫妻靠在马车旁

怎么看都像是二颗大枣兜售一车小枣

夜幕降临，此时他们一家

正颠簸在回家的路上

像是完成了一次对城市的偷袭

男人窝着袖筒

女人裹上了头巾

马的粪兜已经沥干了汗水

马蹄踏踏，车轮轧轧

无论是房山还是西郊

到处都是白亮亮的月光

7、北京的月亮

你确信你看到的是北京的月亮吗

不是我扫你的兴，北京没有月亮

那不过是外乡的一团愁

打此路过

如果说北京也有月亮

它早死了，就我所知它至少死了两回

死得干净又绝决

一次在1927年5月初3，颐和园

一次在1966年7月初9，太平湖

月牙儿还没长大，就自沉湖底

每当我捧读《人间词话》、《四世同堂》

总能闻到鱼腥味、水草味儿

那是月亮的遗言

溺亡人的味

8、沙发

这世上永远有一张沙发在等我

皮的、布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刚好能枕在理想的扶手上

刚好能把脚伸出现实的扶手外

刚好能安放漂泊的灵魂

背靠刚好等于或略小于一本书的宽度

如果沙发坐上刚好有一道凸起的挫折

那就更贴合我理想的腰身

拜访老板或朋友

我都会盯住一张沙发出神

躺下去的舒适度、设计的合理度

都会被我身体的曲线准确地感知

如果一张沙发上没有睡眠

如果一张沙发上没有思想打斗的痕迹

我会非常遗憾

甚至想为沙发打抱不平

这是一个老北漂的不传之秘

似乎只有沙发才能熨平灵魂的沟壑

似乎只有沙发才配托起我的浮生

这世上永远有一张沙发在等我

我也永远在觅一张沙发的知音

以至于我家的席梦思

像原配一样受到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