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为李广立传,称“李将军列传”,而不称名字。在古人来说,这是极高的尊崇。李广坎坷又英雄的一生,也对得起这样的尊崇。
李广是累世将门之后,骑马射箭,是他们家专长的武功,李广自幼习练,射箭是他一生的特色专长,让他名满天下,垂于青史。
李广成名于公元前166年,那一年匈奴人从萧关(现在的宁夏固原东南)大举入侵,李广做为一个平民子弟,积极投军出征,以他的弓箭做武器,杀死许多匈奴士兵,影响很大,汉文帝都听说了,特意征召他去皇宫,给自己当侍卫。
在这里简单介绍一点常识:汉朝的征兵来源,主要有两个方向,一个是受处理的罪犯,一个平民子弟(史书中称为“良家子”)。平民子弟入伍后,地位职分天然比罪犯兵高一些,机会相对来说也多一些。
成为皇帝侍卫的李广,有了直接在最高领导面前展现自己才华勇力的机会。汉文帝是一个比较推崇无为而治的皇帝,他所开创的文景之治,也是这种治国方略结出的硕果。但这不是说他绝对没有雄心大志,他时常带领身边的侍卫战士到长安西边的皇家园林上林苑骑马射猎,也亲自操演军队。
在跟随汉文帝出行的过程中,李广往往冲锋在前,并多次在猛兽扑出时,舍生忘死,格毙野兽,受到汉文帝的高度评价,原话是:“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意思是:可惜现在是和平年代,你若跟着刘邦打天下,挣个万户侯轻而易举。
汉文帝这话说的很不负责任,他在位期间,天下并不是一味和平,可能就在他说这话之后不久,匈奴再次入侵,汉文帝任命令勉、张武、周亚夫等人为将出征,却不安排李广随军出征。
看汉文帝对李广的评价,他很有识别人才的眼光,但看他对李广的使用,他又根本不能用其所长。这样的知人却并不善任的领导人,历史上并不罕见!
汉文帝去世,汉景帝即位。李广先是作为陇西郡掌管军事的副太守(都尉),后又被调回到都城,担任皇帝的侍从武官骑郞将。汉景帝即位第三年,七国之乱爆发,李广被任命为骁骑都尉,跟随国防部长周亚夫去讨伐叛军。
周亚夫的平叛策略是坚固防守,绝敌粮道,待敌自乱。当时被七国叛军攻击最严重的,是汉文帝次子梁王刘武的封地梁国。周亚夫不去救他,任由他被叛军攻击。在这个过程中,政府军和叛军也不是绝对没有战斗,在小规模的冲突中,李广的个人英雄主义表现的淋漓尽致,他冲锋陷阵,泯不畏死,于敌阵中夺得叛军大旗。在没有大战的平叛战争中,李广这样的个体英雄,立即如彗星经空,赢得了所有关注这场战争的人的注意。梁王刘武出于对李广的敬重,更可能是为了发泄对周亚夫不救梁国的怨气,特意授予李广将军的勋爵和印信。年轻气盛的李广没有政治经验,接受了。
在一个大一统的专制国家里,所有以国家荣誉对功臣的封赏处理,必须出于最高领导人才行。私下里接受地方领导人赐予的国家荣誉,那是对专制体制的极大挑战。汉景帝坚决镇压七国之乱,就是为了维护高度集权的专制体制,又怎么能容忍梁王及李广这样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但梁王是景帝的亲兄弟,李广又确实立了大功,怎么办?汉景帝的办法是,既不处罚,也不奖励,李广的功,算是白立了。
不久后,李广被调离首都,到上谷郡(现在的河北怀来)去担任地方长官太守。太守这个职位是地方(郡)最高行政长官,一般并不管军事,但在边疆地区,易发生军事冲突地区,也会军政一把抓。李广的上谷郡就与匈奴紧挨着,行政、军事都由他一手负责。按李广的脾气习惯,恐怕是行政放手,专管军事吧。在那里,他几乎每天都与匈奴作战,杀得性起,也杀得名闻天下。中央政府的外交官公孙昆邪很关心他,专门找到汉景帝为他求情:李广才气,天下无双,但他太骄傲了,老是跟匈奴人打仗,我真担心会失去这员勇将。说到动情处,流下泪来。
毫无疑问,公孙昆邪是为李广好,但对李广这样的人来说,冲锋陷阵是他的快乐,也是他人生价值的最大体现。真让他跌落温柔乡里享清福,那与杀掉了他没什么区别。
好钢用在刀刃上,使用人才也是这样。并不是一味保护才是重视。
汉景帝听了公孙昆邪的话,将李广调为上郡太守,随后又走马灯般调动,先后在陇西郡、北地郡、雁门郡、代郡、云中郡等地担任太守。这些地方大都处在边防一线,李广仍然以勇敢善战闻名天下。
李广担任上郡太守期间,汉景帝派了个宦官来帮助李广训练部队,说是帮助,实际暗含了监督管理的意思。这也许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宦官督军,到了后世唐宋元明,这样的事屡屡发生,成为历朝名将最大的包袱。
第一个出现在中国军事史上,用以督军的宦官,看来还没学会狐假虎威,胡乱干预,但他也为李广带来了一大凶险。某次,宦官带了几十个人出外打猎,遇到三位匈奴人。几十个人打三个,哪有不胜之理?这是宦官理所当然的想法,于是指挥几十位骑兵去包抄这三个匈奴人,结果是这几十个骑兵被这三个匈奴人全部射杀,宦官一个人带伤逃回,去找李广诉苦。李广做出一个判断:“是必射雕者也”——射雕英雄,最初出自匈奴。
李广带了一百多骑兵追上三位射雕者,然后由他一个人射杀两位,活捉一位。往回走的路上,遇到匈奴数千骑兵,跑是跑不掉的,打又打不过,危急关头,李广的决断是:下马,把马鞍卸下来,躺下来休息,让匈奴人认定李广一伙是诱饵,大队汉兵在后面。
匈奴人果然产生了这样的疑惑,与李广对峙一天一夜后,悄悄跑了。
我最初读到这段故事时,只有十二岁,少年热血,为之沸腾。但年龄略大,多次重复读这个故事,心中不能不疑惑。李广的疑兵之计,在短时间内,肯定会让对方惊疑不定,取得效果。但当时间拉长到一天一夜,匈奴人就不能派出哨探,迂回到李广一伙身后,去侦察汉军是不是真的有后续部队吗?数千匈奴骑兵,就不能分拨出几百个来试探着冲锋一下吗?
同样的疑惑,还出现在李广担任右北平太守时,当时,李广的英雄事迹已经震动天下,被称为“汉之飞将军”,他驻守右北平,匈奴人就不敢来侵犯右北平。没有仗可打,对李广来说是个煎熬,于是他就出门打猎。好在那个时候的中国地广人稀,北部边疆地区山深林密,各种野兽应有尽有。某次,李广出猎,在林间草丛中,看到一只老虎蹲在那里,立即拉弓射去,射中了,跑过去看看,原来是一块石头,箭头都射进去了。李广退后再射,却怎么也射不进去。
这件事被司马迁记载在《史记》里,千古传诵,卢纶为此写下了一首著名的《塞下曲》: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我的疑惑,不仅仅在于按常理推测,射箭入石,类同神话。最重要的还在于射虎中石的故事不只一个李广,在那之前的《吕氏春秋》中,记载养由基“射虎中石,矢乃饮羽”。在那之后同为西汉著名学者刘向编纂的历史纪事集《新序》中,记载:“楚熊渠子夜行,见寝石以为伏虎,开弓射之,灭矢饮羽,下视,知石也。却,复射之,矢摧无迹。”
三个完全相同的记载,让我不得不怀疑:射虎入石,是对神射手的比喻性褒扬。至于事实如何,存疑吧!
但这丝毫不影响李广的英名,李广多次射杀真实的老虎,并且因为他射箭的玩命习惯:“非在数十步之内,度不中不发,发即应弦而倒。”导致他曾被猛兽伤到过。某次在出雁门关击匈奴时,匈奴人以多胜少,击溃了李广的部队,习惯于近距离开弓射箭的李广可能来不及换箭拉弓,被匈奴人捉了个活的。李广当时受了重伤,匈奴人结了张网,拉在两马之间,将李广放在网上。李广诈死,让匈奴人放松了警惕,没有捆绑他。李广偷眼看到有一个匈奴人骑了匹好马从身边经过,立即腾身而起,跳跃到马后屁股上,将骑在马鞍上的匈奴人推到地上,“取其弓,鞭马南驰数十里”。几百个匈奴骑兵在后面追,李广一边逃一边开弓射箭,把追在最前头的匈奴战士一一射死,终于成功逃脱。
从匈奴人手中逃脱的李广,没能逃脱西汉朝廷对他的处罚。他因战败而被判处死刑。但在那个时代,交钱交粮食可以赎罪,于是李广被赎为平民。
从威震天下的将军,一下子成了平头百姓。李广不可能不郁闷,好在他还有弓有箭,郁闷了就去山中射猎。某次他领了个随从出去喝酒,喝完了回家,已经深夜了,途经汉文帝的坟墓霸陵(现在的西安市东北),正好遇到霸陵尉也喝醉了酒。这个霸陵尉是霸陵县的县尉,霸陵县以前没有过,因为汉文帝埋在那里,起了个名叫霸陵,才设了个霸陵县,县尉的主要职责是维持社会治安,霸陵县最重要的治安场所毫无疑问在霸陵,霸陵尉虽然喝醉了,还是忠于职守,在文帝墓前值班。刚好看到李广两人醉醺醺地路过,马上喝止查问。李广的随从说:是前任李将军。霸陵尉说:现任的将军尚不能夜行,何况前任将军。强令李广就地住下。
人如果没经历过风光时期,一般委屈都能承受,因为他没机会体验被人尊崇的滋味,也就不觉得委屈有多么难堪。一旦从风光顶峰跌落下来,人的心理最脆弱,这时候一点点的委屈,都会放大成心中永难抹去的屈辱阴影。
随后不久,李广被汉武帝(汉景帝去世了)重新起用为右北平太守(他射虎入石,就发生在任右北平太守时期),李广申请让霸陵尉一起去,霸陵尉一到军中报到,李广立即将其斩首。
后世有史学家将李广报复霸陵尉,与韩信赏赐让他钻裤裆的淮阴无赖相提并论,认为李广胸怀不广。我认为两者最大的区别在于,韩信钻裤裆时,自己也是个不良少年,时时被人瞧不起,钻裤裆固然丢人,对当时的韩信也并不是特别屈辱。李广平生搏杀疆场,威名赫赫,此前没有经历过这样被小人物折辱的场面,尤其是他从高位被贬,心情郁闷,这种屈辱感,加倍严重。
说这些,没有为李广开脱的意思,他终究不是个心胸开阔的人。那个霸陵尉虽然说话不好听,但忠于职守,并无过错。
李广是战将,远不是政治人物。他的性格脾气来源于血腥的战场,而不是关系重要的政府机关。
人的性格脾气,与他所处的环境,面对的对象有关。李广对霸陵尉,显得胸襟狭窄,李广对自己的部下士兵,却又胸怀阔大如菩萨:“广之将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
此后,李广跟随大将军卫青北征匈奴,他领的四千骑兵被匈奴四万骑兵团团围困,战士们无不害怕。李广让儿子李敢率领几十名骑兵,突入匈奴骑兵队伍,又冲杀出来,回来说:匈奴人很好对付。这才安定了战士们的心。一日一夜间,在匈奴人的轮番冲击下,李广与他的战士们力战不屈,直等到援兵到来。
这一战,李广部队杀敌极多,自己的损失也极大,回国后评价功过,李广的功劳与过错相抵,既不处罚,也不奖赏。
此时的李广,年龄已经在六十岁左右了。象他这样的勇将,内心深处是很将大丈夫生当获封万户侯看重的,此时年华老去,回顾血雨腥风的一生,李广痛苦之极。对命运有了迷惘,就去求教算命先生,古今如出一辙,李广也不例外,他找到一个叫王朔的算命先生,问:那么多才华功勋不如我的,都能以军功封侯,我浴血一生,为什么就不能封侯?王朔启发他:你想一想,这一生有什么悔恨的事?李广说:我做陇西太守时,羌人造反,我诱骗他们投降,共八百多人,我在他们投降后一举杀掉,这是我平生最悔恨的地方。王朔一锤定音:祸莫大于杀降,这就是你不能封侯的原因。
又过了两年,卫青、霍去病率大军北击匈奴,李广申请随军出征,汉武帝认为他年纪太大了,不同意。李广坚持要去,最后汉武帝迁就了李广,任命他为前将军,随军出征。
等到出塞之后,卫青却亲自率队北征,让前锋李广率领右军,迂回包抄。这一迂回,路就远了。李广一再要求仍然干他的前将军,卫青坚持不同意。李广在愤怒中领右军迂回前进。在茫茫草原上,没有向导,迷失了方向,最后卫青他们大获全胜回来了,李广他们还在草原上稀里糊涂地找路呢!卫青派人去批评李广,让他到大将军府说明情况,李广说:”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吏。“话说完,李广引刀自裁。
李广的死前独白,将自己不能建大功,归结为“岂非天哉”。历史上也有“李广无功缘数奇”的说法,说他运气不好。观李广一生,无惧无畏,勇武过人,名满天下,皇帝也不是不重视他,但他就是无缘无故地坎坷波折不断。也许,人生中,真的有运数在?
搁笔向天,时正中夜,星空灿灿,寒气茫茫,人生运数,唯余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