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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家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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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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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饮一杯无

那天的雪,飘飘扬扬下着,朋友踏雪而来,他在进屋后,抖了抖围巾上的雪花,:走,我为你饯别。

雪花自围巾抖下来,不及落地就化了。

我戴上一顶棉帽子,与朋友一起走到雪里。

出门就是江畔,大江纯白,空蒙壮丽,际天而上,消失在浩浩荡荡的漫天飞雪中。

朋友与我饯别的小酒店,临近江边,但门关着,我们看不到雪。火炕暖暖地烧着,酒辣辣地入口,将筷子击着空空的酒碗,我们说着来日相聚、再醉雪夜的话。但我们都知道,相聚的日子遥遥无期,甚至,今生,我们再会无期。

至今已经整整九年,九年的雪夜寒风,九年的对酒高歌。此刻,坐在寂寞的灯光下,那夜的酒意雪飞,大江独行,仿佛自心中激荡而出,铺陈于桌上,铺陈于笔下。

黑河的夜,黑龙江上的雪,朋友的酒,构成我一生深刻的记忆。

那是在一千年前。

一坛新酿的酒,诗人正用一根竹筷,轻轻挑起酒面上细蚁般微绿的酒渣。酒香馥郁,诗人的长袖,从酒面上拂过,颜色淡黄的酒面,微微泛动。

天色昏黄,阴云凝聚在唐朝的冬日傍晚。雪还没有下,雪意已浸透在竹屋茅篱间。

几里外的刘十九,在看一封短短的帖子。将帖子放到宽大的袖子里,刘十九走进雪意的唐诗。

红泥火炉朴素地烧着。诗人闲闲地望着微暗的来路。他看到了他正在等待的人。

就在这一个雪夜之前,无数个雪夜之前,唐诗的宏大正浩荡展开的时候,一个叫杜甫的诗人,坐在落雪的黄昏,雪花遮断了诗人的视线。天色渐渐暗下来,没有人来,细绿的酒渣,淡淡浮在杜甫身前新酒中。

“无人竭浮蚁,有待至昏鸦。”这是杜甫的叹息。在唐诗的天空,白居易的惬意与杜甫的落寞,同时让我变得脆弱。

十七岁的那年除夕,雪在室外落着。

几个同是十七岁的少年,在窄小的房间里围坐着,酒全部打开,倒满在中间的脸盆里。

每一碗酒都是对成熟的向往。一碗碗酒褪去了少年的纯情。

明天即成人。酒在这少年的最后一晚,成为最好的见证。来日辉煌,天高海阔,是在酒碗倒干,脸盆倒干后,燃烧的梦想。

拉开室门,雪花冷冷下着。远远近近零星的鞭炮声。雪花不为所动的下着。

雪花铺天盖地的下着。几个即将成人的少年酒梦,从此湮没在雪中,悄无声息。

宋初的那场大雪,曾经让我长时间感动。

那个叫赵普的宰相,在那个大雪茫茫的夜晚,在自己的府门前,积雪中,看到静候的皇帝,也感动得心潮激荡。这感动,贯穿了他一生,也贯穿了人文鼎盛的两宋岁月。

雪落在赵匡胤兄弟的身上,酒暖在赵普的厅堂。

那一夜纷飞的大雪中,美酒如兵戈,炉火照版图,大宋君臣三人的谋略规划,指天下如探囊,共信任如手足,这种豪壮深情,让我在初读之时,即心驰神往。一向以为两宋软弱,无豪迈之气。但在这个初宋的雪夜,一股酒气与王气,磊磊作响,控纵八荒。

雪落在战乱的中国版图上。那个晚上的中国睡着了,所有的割据势力,在雪止后才知道,大宋的一统,在那个无际的雪夜,就已经完成了。

三个人的雪夜,指顾江山、吞吐六合的雪夜,与宋朝的酒香一起,再也无法触及。

是从哪一个雪天开始,我期待着朋友的电话?

“下雪了,我们走吧。”朋友的声音简洁、清楚。

是从哪一个雪天开始,我与朋友去酒店共斟?

这肯定不是豪华酒店。是在路边,最不起眼的那种,酒店前歪歪扭扭写上个最俗的店名。进得店来,连单间都没有,我们就去盛蔬菜的房间过道,那里正有火炉燃着,酒坐在炉上暖着,我们在炉边围坐着。

都谈了些什么?没有谁还能在事后想得起来。我们只是在这样的雪天,这样的炉火旁,喝尽这样的一杯杯酒。

不能击箸高歌,却可以纵论千年;没有香车名剑,却依然心越万仞。

炉火红红燃着。偶尔静下来的时候,雪花打在窗上,瑟瑟有声。几千年前,几百年前,这样地方,已经夷平了的小店内,是否也有好友如我等,杯酒共坐,肝胆相倾?

从小店出来,雪花扑打在脸上。下一次的落雪,是否再要等上一年两年,下一次的相聚,是否仍如今日?

因为不知道,我在离别的雪中如梦醒茫然。

其夕大雪,过垂虹桥。

南宋的天空阴云密布。卷起船篷上的帘子看出去,天地一片苍茫。只有年轻的艄公,站在船尾,手中木橹轻摇。大雪从他身侧,无声地飘过,又无声地落入江心,无声地融去。

小红就坐在舱中的对面,乌发流瀑,银钗溢彩。小红低唱。小红的歌声很快被弥天的大雪遮掩。

词人的手自船的蓬窗收回,词人的手上是一管洞箫,词人吹起箫,吹的是自己最凄凉的一支自度曲子,那是小红正在低唱的歌。

南宋的乌篷船内,一炉火,一杯酒,一管箫,一个词人,一位歌女,慢慢摇过松陵渡口,慢慢摇过十四桥头,慢慢摇入凄迷的南宋雪深处。

大雪隔断了歌声与箫声,摇船的艄公只听到徐缓的橹声。他不知道,离开了那个晚上的雪花,还能落到谁的心上?

渐渐已离开了十七岁的雪夜,那一脸盆的酒,已渐渐在心中凉凉地消融。有了家庭,担了责任,空的饭碗,瘪的腰包,都已无法再装下十七岁的酒滴与雪花。

渐渐已离开了黑龙江的浩荡与静白,江边的小店是否依旧?再有雪舞雪劲的日子,朋友还会再进入那座小店吗?

最遥不可及的是回忆。再浓的酒香,再纯的雪花,终究也无法穿透记忆的空茫。

在这个暖暖的冬季,只有一次下雪的日子,微微的雪,淡淡的雪,若无其事的雪,在我身边飞扬,看我一个人,走在曾经熟悉的路上。

酒香就在身边不远处,雪也如往日的纯粹。

一个人在雪地里走着,十七岁的雪,黑河的雪,小店内外的雪,在心中飘着。

更有何人相约,倾怀共谋一醉?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

在那个支离破碎的年代,居然有这样一场雪,这样一只小船,承载着这样一个人,在一千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划破剡溪二百里水道,寻访一位相知的朋友。

那条小船只划过了晋朝的某一个夜晚,只划进了王子猷的雪意与酒兴。并没有划入戴安道的雪夜,就折首,自晋朝的史册划回山阴。

那一个夜晚,二百里剡溪上空的雪,记忆了这个风雅的故事。从那之后,一千多年间,每一个雪夜的每一片雪花,都被这个剡溪行舟的画卷击中。

那是雪夜与酒香的绝唱。目睹了这曲绝唱后的每一片雪,都是有灵性的。却再无人,划过那条溪流,寻访那位朋友。

那条小舟已渐渐远了。两晋,大唐,南北宋,雪时落时止。

隔断了几百、千余年的时空,舟行的声音,倾酒的声音,都已遥不可思、遥不可闻了。

或许,这一切的声音与情怀,就凝结在一片雪花里,行过九万里湛湛长空,就在今天,就在你我的身前,飘过。

我们却无力捡起这片雪花。

雪花消融。心事寂寞千年。

在这样一个冬天的下午,写下这些文字,已是晚寒天欲雪。

更有何人堪问——

能饮一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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