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没有预约的相遇。
我三次自驾到过神农架,一次盛夏,一次初冬,一次就是今天,仲春时节。
自巫山方向过来,离开巫山时,正有春雨霏霏,飘摇于巫山山水间。长路依山沿江,江流山色,在蒙蒙雨丝中,姿态变幻,气象万千,
于一路风华应接不暇中,进入神农架。
路边突然有一树一树的白花盛开,其时细雨渐收,雨意尚在,在路边停车,绕着山脚溪畔的一树树白花,惊异赞叹,又不识是什么花。雨洗万峰,青翠欲流中,夹路悬壁与大山之上,花树飘逸。
沿途时停时行,于一路惊艳赞叹中,到达神农架核心聚居处:木鱼镇。
路上走得慢,到木鱼镇时,已近下午三时。就在木鱼镇窄窄的街道边,找到家正开业的饭店,停车就餐。
开店的是湖南过来的小两口,既是老板,又是厨师,还是服务员,很热情,很亲切,很家常。
店内没有其他客人,整个一条街,路两边全是小小的店铺,近半是酒店。没有停车场,车都是在店前路边停着,非常窄的两车道,但停着的车,也着实没有几辆,能看到的人更少。雨一直没有完全停住,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在乌云翻卷之下,闪着又亮又灰暗的光。
我在等饭菜出锅的过程中,站在店门前,长久地看着这条几乎见不到行人的街道,心里在回想着2013年夏季与2014年冬季两度自驾神农架的经历,比较起来,现在的木鱼镇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就是建筑更多更密集了些。
雨在零星飘着,此处要前行近150公里,方能出神农架,而此时已是下午三时余,雨有完全停下的可能,也有加大的可能,继续往前吗?
一直到吃完饭,其实我也一直在犹豫中。但再次踏出店门,看长街尽处,层峦叠嶂,在雨雾中若隐若现。这样的雨雾神农架,怎可不置身其中,由看风景,成为风景中的一部分?
想起雨雾重山之中,一车蜿蜒而过的图景,渐渐兴奋起来。
——继续向前,穿越神农架。
车出木鱼镇,一头撞进浓雾里。
雨雾浓于纱幔,完全遮挡了视线,数米之外,便是奶白的世界。青山峭壁,只有在山路环转之时,才会突然出现,旋即又隐于大雾。
神农架的路况很好,路虽很窄,但路面平整,浓雾之中几乎一路没怎么遇到车辆。就只有我们一辆车,在摸索前行。
二三十分钟后,渐渐走出浓雾区,虽然远处还有云雾绕山,但那已成为风景。远山近峰,青翠如染。我将车速放慢,实不舍得就这么离开这片山水胜境。找了处居高远视的地方,我将车停下来,与妻子临崖凭眺,群山如簇,青深成黛,直入天际,山路细窄如线,蜿蜒于山川之间,时有满树白花,点缀于这绿色波涛之间,尤显奇丽。
我特别喜欢明清山水画,平时也购置了大量大开本高清晰度的古代山水画册,时常翻开,婆娑叹赏,在此前也时时将某处山水比拟画卷,此时雨后神农架,其清丽壮观,更有画卷画笔所描摹不出的神韵。
就在此时,毫无预约,雪来了。
一片白色的小花从眼前飞过,我惊奇;又几片白色的小花从眼前飞过,我大喜。
那是雪,是雪飞,雪花飞临。
千百次自驾车从雪路上行过。2014年初冬,自驾神农架时,也曾偶遇碎雪,却是一下即止,在路边林中见雪,也是之前的残余。今天居然可以在仲春天气见到神农架的雪,并且看起来后面的路途,要迎着雪走过去了。
雪中行神农架。
人生快事,此其一也。
于是上车,于是向前,于是便在雪中,从神农架的路上,慢慢行过。
雪是渐渐大起来的,先是一片片从车窗玻璃前划过,再是一团团扑打上车窗玻璃,最后是漫天飞舞,将车子与青山完全包裹到一起。
车是自南向北开,北风凛冽,挟带着大片小片的雪花击打在前窗玻璃上,瑟索有声。我突然想起一句诗,是谁写的早不记得了,什么时候读过的也早不记得了,但就在突然间钻到我脑中。我随口将之念出来:
大片纷纷小片轻,雪和风击更纵横。
对雪中行车提心吊胆的妻子有点惊奇:你不好好开车,这样的路况居然还在作诗?
我说这诗不是我写的。又说:这样的路况多好,你别担心,你就全心全意观赏这满山雪景好了。
车在雪中慢慢行过,雪飞如梦。那是我在少年时常常会做的一个梦:雪花纷纷从天而降,行过九万里长空,飘落到我的身前和身上,而我就站在这片无际的飞雪中,不知所措,又无限喜悦,这纷飞于五千年乱世红尘的雪花,究竟要告诉我什么,它带来了什么,又将会带走什么?
这是久已不到的少年梦境,早已埋葬于逐渐沧桑的心间。而今日,在这回旋曲折的神农架山道上,随着漫漫飞雪,重新降临。
我将车在路边停下,一个人下车,到路边的稍空旷处,看向四方,四方山川环绕,大雪环转飞舞,填满在这无垠的天地山川之间。
皎洁随处满,流乱逐风回。
我仰面向天,无边无际的雪花飞扬而下。
漫天飞花浩如海,眩转更见寒空阔。
这是前世的记忆,这是今生的梦想,都在这飘扬的雪花之间,重现,或者消解。
大雪覆盖了浩荡的山林,也已在路上结成厚厚的一层雪冰。
暮色渐渐降临,大雪依然飞舞。我手扶着方向盘,看着前方寂无人车的白茫茫的路,任车轮碾着雪冰,缓缓向前。
从雨中来,往雪中去,无论是醒着的人生,还是沉醉的梦境,无论这路上是银色三千界,还是烟水一万重,终究,我们是要独自走过去的。
2022年10月29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