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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家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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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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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淑真,元宵节的欢会与断肠

南宋。杭州。

料峭的春风从八百多年的时光缝隙中吹过,吹入那一个元宵之夜。

那一个女子,她站在街角巷尾,她的身边应该有柳树,一棵,或者一排。

她在柳树之下,仰头去看,月亮已从遥远的天际升起,就挂在树梢之上。

在柳梢之侧,圆月之下,是鱼龙旋舞,是烟花千树,是缤纷的灯火,辉映在长街之上,辉映着长街之上密密匝匝的人群,嘹亮的唱,高亢的歌,欢腾的喧闹。衣香鬓影,车马纷纭,正有无尽的繁华,从庸常的日子里,倾泻到这个放纵的元宵。

然而,如雨星火之中,万千游人之中,唯独看不到,那个人的影子。

那个人,没来。

女词人的眼中渐有晶莹,缤纷灯火,在这片晶莹中模糊成一片。纵然汇聚江海、倾尽银河,没有了那个人的元宵,与她何干?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没有人知道,与朱淑真相约黄昏后的那个人是谁。

甚至,在后世人眼中,这首词未必是朱淑真的手笔。因为在欧阳修的词集中,也有这么一首《生查子》。

然而,说此词不是朱淑真手笔的理由,也仅仅是说这首词写的是幽会、是出轨,不宜出自妇女之手。

正如同样有人认为欧阳修是儒家人物、中正之士,自然而然占据了道德高地

这首写幽会的词,也不应是他老人家手笔。

都是站在道德的高地上指责和辩白。

却没有多少人,在意那一个元宵之夜,衫袖之上的泪水,该是多么滚烫和冰冷,欢欣与绝望。

那棵柳树之前,那轮圆月之下,那蓬蓬勃勃的烟花车马之外,遗世独立、悄行角落的那个人,她的心事和生命,正在万千繁华之外,悄然开放和凋落。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在意。微寒的春风,从八百多年的时光缝隙中吹过又吹回,到八百多年后的书桌之上,看一位书生,临风的怆然。

归来禁漏逾三四,窗上梅花瘦影横。

《生查子》之外,朱淑真尚有写元宵的其他作品。可以与《生查子》互读的,有这么一首:

火烛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哪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也许,这首七律中所写的本事,就是《生查子》词中的“去年元夜时”?在这个元宵之夜,朱淑真与那位终成薄情郎的人,暂成人缱绻?

那是朱淑真哀怨的一生中,难得的喜悦欢会。她希望的,就是常任月朦胧。

然而,敏感的女词人,仍然敏感地预料到,未必明年此会同。

明年的元宵之夜,该是什么样子呢?也许在良人缱绻之时,许下了明年重会的诺言,否则,也就不会有人约黄昏后的守望。

然而,一年的时光,也许加深了女词人的渴望与浓情,但显然,已淡化了情郎的情与爱。

或者,原本就没有多少情爱,那只是那一个人的逢场做戏、惹草拈花。事过如春梦,了然已无痕。

那只是在生命中无法重复的一场意外,却成为女词人心中永远的结,永远的守望。

斜风细雨做春寒。对尊前,忆前欢。曾把梨花,寂寞泪阑干。芳草断烟南浦路,和别泪,看青山。

昨宵结得梦夤缘,水云间,悄无言。争奈醒来,愁恨又依然。辗转衾禂空懊恼,天易见,见伊难。

朱淑真出身于仕宦家庭,他父亲的官虽然不会比李清照的父亲大,也在历史上模糊了名字,但家境显然不错,家中既有东园西园的景致,也有供她优裕生长的西楼,物质生活的丰富,为她的饱读诗书、才华展现提供了基础条件。

忧郁并不是女词人的专利,就像李清照,那么萧索的晚年,写出那么忧伤的词句,其早年为女儿时的作品,却依然娇痴烂漫,春光满怀。

依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只有朱淑真,她一生的诗词作品,基本都带了忧郁的底蕴,这是独属于朱淑真的底蕴,也许,除了敏感,她对生命,与生俱来便有了预知的能力。

一阵挫花雨,高低飞落红。

榆钱空万叠,买不住春风。

朱淑真的诗词没法编年,我倾向于相信,她写这首诗时,应该尚在未嫁之时。少女的朱淑真,面对突来的初夏之雨,看到急雨打落的花瓣,纷飞于风雨之中。榆树之上,枝条间空生榆钱万叠,却也无法向苍天买得春风长住,让天气一直处在和风丽日之中。

这首诗的题目是《书窗即事》,初读时,我心中便有一幅画面,少女的朱淑真,临窗倚桌,任残花和雨,悄悄从窗中扑入,沾上她的衣裙。

这是别样的凄美,很遗憾,我买过数十种古诗词画册,却没有一幅,写取这首诗意。

读书,让朱淑真写出流传千古的诗词。

读书,也让朱淑真承受了一生的哀伤。

多少年之后,心老的朱淑真回顾起她的读书生涯,扑入她心中的,已不再是春夏之交的风雨残花,而是秋雨潇潇,冬雨沥沥。

她这样自责:

其一:

女子弄文诚可罪,哪堪咏月更吟风。

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

其二:

闷无消遣只看诗,又见诗中话别离。

添得情怀转萧索,始知伶俐不如痴。

后世几乎所有写到朱淑真的文字,都会提到她“所嫁非偶”,而这个不能与她相匹配的对象,是一个“市井民家”。

少年时读到这些内容,天然地便认为这个市井民家是个不读书的人。书上的介绍中更说他是“禄蠹”,那就是钻到钱眼里的人。

不读书又钻到钱眼里,那当然与文雅静洁、文才斐然的女词人“非偶”了。

直到很多很多年之后,世路艰辛尝尽,偶尔回读朱淑真这段往事时,才想到:也许,事情并不是这个样子。

也许,所嫁非偶只是站在朱淑真这一方面观想,如果换到那个市井民家的立场上,他也是“所娶非偶”。

很简单,“市井民家”的他,给不了朱淑真东园西园的花柳池塘,西楼之上的安静书窗。

他只是个市井民家,他没有先辈为他挣下来的家业,他必须要靠自己的双手,来维持自己和家庭的生存。

来维持一位才华横溢的女词人所希望的高雅生活。

但在一个承平日久的社会,阶层板结,这位市井民家小人物,辗转求进,却最终只能如蝼蚁,苟活于车轮之下、泥涂之中。

他给不了有才华、有情趣、有理想、有追求的诗人妻子应有的生活。

他便被他诗人的妻、以及后世他妻子诗词的读者粉丝,定义成了“禄蠹”。

女词人一生的哀愁,同时定义了这位市井民家的丈夫。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朱淑真的婚姻生涯真的就那么不堪吗?就没有过春光与欢欣?

在她充满寂寞哀愁的诗词中,后人所认同的她的欢欣,是来自于柳梢月下的幽会密约。

但同是在她的诗词中的极少的欢欣,也有来自于她所“非偶”的市井民家丈夫,却在后人的解读中,被有意无意的忽略了。

据说,朱淑真曾给游宦在外的丈夫寄去了一封信,信上并无文字,只有各种圈点。她丈夫就能解读出如下诗句:

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月缺了会圆,月圆了会缺。整圈儿是团圆,半圈儿是别离。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我意。还有数不尽的相思情,我一路圈儿圈到底。

解读出女诗人的满纸情意后,这个市井民家的丈夫,马上在第二天一早,就急急雇船,回海宁故里与诗人妻子团聚。

相信在船回家门的那一刻,朱淑真是欢欣的。

能够在哑谜一样的信中解读出如上诗句,女诗人的丈夫,显然不能仅以禄蠹视之。而他在解读出之后,立即回家,安慰妻子情怀,也显然不是绝对不解风情之人。

那么,这一对夫妻之间的“非偶”,也该不是一般赏析文章中所说的那样简单。

细细揣度各种可能,似闻一声轻叹,越过八百多年时空,遥遥传来。

那位市井民家在钱眼里钻营、湖海飘泊的前期,朱淑真也曾随行。

随行的路上,他们并没有多少共同语言。

在破坏力度空前的当代,驾车乘船出行于迢迢长途,依然有无限风光,照眼而来。在自然环境远未遭到荼毒的南宋,江山胜景,应该扑睫皆是。

舟中车上的朱淑真,考虑的是如何将这风光剪裁入诗;在她身边的丈夫,也许考虑的是如何支付这舟资车费。

也许并不完全是诗与钱的巨大鸿沟。朱淑真的丈夫大约应过礼部试,后来也外出当官,朱淑真的随行,就是“从宦东西”。

应试当官的人,不会真的没有文化,读书识字写文章甚至写诗,应是基本能力。

但在漫漫长途中,这夫妻二人就是没有共同语言可说。

朱淑真写下这样的幽怨:

帆高风顺疾如飞,天阔波平远又低。

山色水光随地改,共谁裁剪入新诗。

这是她《舟行即事》系列诗作品中的一首,其他作品中亦有“对景如何可遣怀,与谁江上共诗裁”“此愁此恨谁人见,镇日愁肠自九回”等句子。

夫妻做到这样,可以不同行了。

同行至于此情,可以不做夫妻了。

十一

此后的朱淑真,果然不再伴夫同行了。

或者说,此后仍在钱眼里打转的那个市井民家丈夫,弃绝了他词人的妻子。

从历史上一鳞半爪的记录,到朱淑真的诗词中,都看不出他们是否离婚。但朱淑真的独居,应该是确然的事实。

既然“非偶”,离居也算解脱,但看朱淑真的作品,独居显然也并非她所愿: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也许,与她人约黄昏后的情人便是此时进入她的生活。

也有可能,他们暂成人缱绻的行为,导致了女词人后来的独居?

隔绝了八百多年的时空,我们看不到真相,只看到女词人“桃花脸上汪汪泪,愁到更深枕上流”。

十二

从此在断肠诗词中泪流不绝的女词人,再无知心可诉,再无“人怀”可倒。

如今独坐无人说,拨闷惟凭酒力宽。

十三

彩云易散,琉璃易碎。

酒力可消愁拨闷,酒力更会催心伤肝。

断肠诗词,终于让女词人的生命崩断于青春花季。

朱淑真逝去之时,年龄绝不会大,因为她的父母尚在,并有足够的精力能力为她处理后事。

《断肠集序》中说:

其死也,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之可吊,并其诗为父母一火焚之。

十四

这一生的才华,万千的文字。就这样诗骨与诗稿一起,在一捧火中,化作青烟。

唯有年年,柳梢之上,仍有圆月,在冷冷俯视,这凄凉的人间。

2021年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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