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云雨记

实话实说，是不是用这五个字做标题，我反复掂量了一个多星期。本来在我的公号中，记行散文，都是发在记行照片之前的，因为踌躇难决，标题定不下，文字就写不出，导致一个多星期来反复提笔，反复搁笔，都是写下个题目就结束。

最后还是先把记行图片在公号里发了出来。

反复难决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云雨两个字，被古代的世情小说或者其他小说的世情片段给玩坏了，多么正常的两个字，读起来愣是有些不正常的感觉，如同小姐两个字，被当代的某些行业给玩坏了，两千年来娴淑幽雅的字面，也愣是附着了某些说不得道不得的含义。

怪就怪宋玉，他写赋就写赋吧，偏偏要拿着赋去拍马屁；拍马屁就拍马屁吧，偏偏要用世情内容去拍马屁；世情就世情吧，偏偏要落实到巫山这个地方；落实到巫山就落实到巫山吧，偏偏要借着云与雨来指代。

如果宋玉不用“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来指代，而是“旦为旭日，暮为夕阳”来形容，那么注定旭日夕阳也要背黑锅。反正是个锅，谁背不是背，云雨背了就背了，总比让后人每天看着亮堂堂的太阳产生不特别庄重的联想要正经一些。

尽管国内简体字正式出版的古代白话小说，我大都购买并阅读过，对其中千万处涉云及雨的故事片段，甚至文字描写，都熟悉到作呕，但我写这篇文章，绝对没有重述这些引申义的意思，只是想翻检出也是读熟了的古人关于巫山的诗词，找出描述气象意义上的巫山云雨的诗词句子，来领略巫山云雾雨气的山川之美。

因为我两次自驾到巫山，两次都赶上巫山云浮雨飘之时，山川隐隐，江水渺渺，江畔凭栏，如真如幻。其时脑中翻卷，尽是古人有关巫山云雨的诗词句子。随口念出几句，妻子听着很惊奇，说就写这么一个小地方，历史上居然还有这么多诗词名句？我说是，但我记不住太多，回去找找，抄下来，可以让喜欢旅游却不怎么读古典诗词的人，都看看古典诗词是如何形容山川风物的。

这些年，读了大量的旅行游记，大都是照片精美绝伦，文字却乏善可陈。中国古典的文字之美，在大量似是而非的网络流行语的冲击下，已渐渐被遗失在历史中去了。

美景需要美好的文字来增色，正如美好的文字若有美好的图像来加持，则更会增加文字的魅力一样。眼前有景，便需崔颢、李白这样的名人佳句来增色。很难想象，黄鹤楼若无崔颢的题诗，是不是仍有那么大的影响力，起码其文化价值要大打折扣是确定的。

巫山当地人以及其他附和的作者，喜欢将屈原的《九歌》中有关山鬼的诗句附会到巫山神女身上，但在事实上，屈原赋中并未明确写明巫山地名，真正为巫山、为神女形象、为云雨情状张大影响、一槌定音的，就是宋玉的《高唐》《神女》二赋，二赋一出，千古流传，遂成定论。

到了唐末时期的杜光庭，则以他小说家的丰富联想力，为读者创造出一个云华夫人。这个云华夫人就是宋玉笔下还云里雾里的巫山神女，杜光庭笔下给了她准确的身份：“王母第二十三女，太真王夫人之妹也，名瑶姬。”这个名叫瑶姬的王母娘娘第二十三个闺女，与大禹一起治水，有大功于天下。小说的结尾处，还批评“宋玉做神仙赋以寓情，荒淫秽芜。”以杜光庭所叙述的神女事迹，宋玉的两篇赋确实对神女形象有“诬”，但我更相信，若是没有宋玉两篇赋的影响，杜光庭恐怕都没有兴趣去创造这个与大禹比肩的神女形象。

初唐四杰王杨卢骆，都写过有关巫山的诗，都抄出来太麻烦，选抄卢照邻的一首，可欣赏他是如何描写巫山云雨的：

巫山望不极，

望望下朝雰。

莫辨啼猿树，

徒看神女云。

惊涛乱水脉，

骤雨暗峰文。

沾裳即此地，

况复远思君。

中间四联，便是对巫山云雨的写实。

李白一生三次进出三峡，三次途经巫山，其诗作中出现巫山云雨等词句约在三十次以上。其《江上寄巴东故人》前四句便是：

江水波浪远，

巫山云雨飞，

东风吹客梦，

西落此中时。

我于己亥年自驾车长行西南半月，归途第二次到巫山时，已是三月中旬。李白当年也是三月份到过巫山，我们都在巫山住下。我曾在当夜吃过烤鱼后，想趁着鱼香酒意写一首诗，但想到李白写过，又想到怎么努力也没有赶超李白的希望，只好搁笔不写。此时行文至此，将李白《宿巫山》抄出来，也权做我对夜宿巫山的感受：

昨夜巫山下，

猿声梦里长。

桃花飞绿水，

三月下瞿塘。

雨色风吹去，

南行拂楚王。

高丘怀宋玉，

访古一沾裳。

当然，李白的三月与我的三月有公历农历之差，但都是在“桃花飞绿水”的时节。

杜甫也曾在三月份云翻雨卷之时，经过巫山，看他的一首《即事》：

暮春三月巫峡长，

皛皛行云浮日光。

雷声忽送千峰雨，

花气浑如百和香。

黄莺过水翻回去，

燕子衔泥湿不妨。

飞阁卷帘图画里，

虚无只少对潇湘。

杜甫留下的诗比李白多，其中写到巫山云雨的内容也比李白多，用杜甫的一句诗一言一蔽之：

楚天不断四时雨，

巫峡长吹千里风。

其实，真正代表了杜甫的巫山云雨诗篇水平、也代表了中国历史上有关巫山诗词最高水准的，是杜甫的这一首诗：

玉露凋伤枫树林，

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

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

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

白帝城高急暮砧。

己亥年春三月，自驾车过白帝城往巫山县城途中，我就喃喃念诵着这首诗，心中渐渐沉入杜甫的忧郁。副驾驶座上的妻子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沉默了下来。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翻查了全唐诗的一部分，找到数十首巫山云雨诗词，一一抄下来不现实，再抄两首有名的唐代大诗人的作品，如下——

白居易的一首：

不知远郡何时到，

犹喜全家此去同。

万里王程三峡外，

百年生计一舟中。

巫山暮足沾花雨，

陇水春多逆浪风。

两片红旌数声鼓，

使君艛艓上巴东。

刘禹锡的一首：

巫山十二郁苍苍，

片石亭亭号女郎。

晓雾乍开疑卷幔，

山花欲谢似残妆。

星河好夜闻清佩，

云雨归时带异香。

何事神仙九天上，

人间来就楚襄王。

刘禹锡的最后一句反问很有意思，人间帝王往往会张狂到无边无际，梦想着天上人间任他蹂躏。事实上，当然可以实现一半，另一半，就要靠宋玉这样的马屁精文人来实现了。

上面这些名家名诗之外。我翻找到的其他数十首巫山云雨唐诗，虽然都抄下来太费劲，但在反复阅读中，有些句子实在写的好，不舍得不摘抄：

“霏霏暮雨合，霭霭朝云生”（郑世翼），“朝云暮雨连天暗，神女知来第几峰”（张子容），“朝云藏奇峰，暮雨洒疏滴”（贾岛），“楚云铮铮戛秋露，巫云峡雨飞朝暮”（庄南杰），“轻红流烟湿艳姿，纤云飞去明月稀”（孟郊）。

宋代有关巫山云雨的诗词更多，一一翻检太麻烦，就随手翻检所得，抄几个比较有意味的句子如下：

“朝云无限矜春态，暮雨情知更可怜”（向子諲），“暮雨朝云相见少，落花流水别离多”（赵鼎），“岁晚巫云峡雨，春日楚烟湘月”（魏了翁），“巫云将楚雨，只恐翩然去”（赵彦端），“向巫山，朝朝行云暮行雨”。

说明一下，最后一个句子出自一首词牌为《惜奴娇》的词，其作者不知是宋代的哪位无聊文人，假托了巫山神女这个名字，以“吾”的第一人称，回顾与楚襄王的相会经历，纯属古代男性文人的意淫。此处照应一下本文的开篇处，正是这些无聊文人的意淫，在中国古代文化的百花齐放中，硬生生开出一些另类的花，为后世读者在“雪夜闭门”之时，提供了些可读的作品，其功其罪，无从评判。

巫山自地壳运动、开辟之时，便在那里。云拂了亿万年，雨洒了亿万年，并不因后来有了人类而增加半分妩媚，却因为人间的诗词文章，而增加了无尽的文化积淀。己亥年三月十三日清晨，我在蒙蒙细雨中于巫山县博物馆下方的江边凭栏远眺，身前江水浩浩，远处青山遥遥，细雨像雾一样交织在江水与山峰之间。在那一时刻，无数代读书人的履迹与文字，翻卷在我的心头，这山，这水，这云，这雨，这历史，这现实，这未来，应该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除却巫山，不是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