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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家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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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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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夔其人

翻开任何一部中国文学史,我都能读到一种淡淡的忧伤,忧伤之上,是碧朗寥廓的天空,天空中有缕缕的白云,这忧伤,就绕卷在白云之上,它淡淡击中了我仰望的眼眸,却让我无法说出这种感觉的来历和去处。

这一切,只是因为在中国文学史上有了姜夔;只是因为姜夔这个人,是中国文学史薄薄的纸页所无法遮挡的。他的忧伤,他的飘逸,他流落的一生,随天际白云,自八百多年前,淡淡移向今天。

在高度现代化的今天,林立的高楼已渐渐遮断了我们的视线,已经没有多少读者能够感受到这片白云的移动,但至少,他将影响我的一生。

我曾无数次想象,姜夔写出“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这几行字时的情景。那一年的姜夔只有二十一岁,二十一岁只是一个少年,一个少年,他怎么会有这样凄绝的心境?

姜夔也是一个书法家,他冷峭的笔锋从淡黄的纸上擦过,他附着在笔锋上的心事那样淡,淡到我们无法捉摸。我曾于匆匆间见到过姜夔的字帖,一晤即分手,但我见到的不是这阙《扬州慢》。

21岁的姜夔低低吟着这阙词,离开扬州。二十四桥下的波心冷冷,不知道有这样一位绝世的才人为它们留下了这么绝世的词章。桥边红药,年年生,年年谢,那个留下一声轻轻叹息的人是再不归来了。

那张写下《扬州慢》词的纸,还在尘封的桌上,一阵风起,轻轻吹落到窗外。窗外,是无边的历史。

那一夜的大雪下在松陵路上,长路无人,雪落无声。

乌篷船自远远的石湖划来,乌篷船内,一定有红泥火炉的温馨,小红低唱,姜夔的手中持箫,但他肯定吹不出声音来。神情淡定的姜夔从乌篷舱口望出去,艄公慢慢摇着橹,雪已渐渐小了,远远望去,是蒙蒙的白。艄公微弯的身影就剪在这片苍茫,迷惘如刚刚散去的盛宴,只是记忆中的影子了。

十一岁那一年,我上初二,我的语文老师叫郭瑞海,是一个痴迷的文学爱好者,他订了几种文学杂志,每看到好的文章,就要拿给我看。一次,他推荐一篇写大学生生活的中篇小说,他说这个小说并不好,好的是小说里的一首诗,他用红笔将诗勾出来,与我一起读,……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小说里没有写明这诗是南宋词人姜夔的。写得真好,我们说。那一天阳光明媚,但在我深刻的记忆里,那一天我突然陷入一种莫名的烦躁。直到有一天,认识了姜夔,我才知道,那不是焦躁,而是感应。

姜夔的一生,便从这种旅途走过,没有开始,也由于他的文字,而永远没有结束。

那个时代,旅途上的行人并不太多,也许连续走上几天,姜夔都找不到可以谈话的人。窄窄的官道上,微微有些尘土,那是刚刚打马走过的驿卒留下的。马行匆匆,该不是边关告急?生活在战乱年代的姜夔,一个人行在驿道上,他无边的心事,没有谁知道。

有时,姜夔也走水路,摇桨的艄公不知道这个秀才为什么郁郁寡欢。没有话说的艄公一定会唱一些民歌之类的东西,远方是重叠的山影、云影、雁影,词人姜夔抱膝独坐。

长桥寂寞春寒夜,只有诗人一舸归。

中国历史上的文人,大多与政治有缘,但也很少能在政坛得志。譬如屈原,譬如杜甫,他们一生的诗文命运,与政治紧紧相连,他们为后人所深深敬仰者,也正是他们不息的政治热情。

我不认为一个作家有了高昂的政治热情不好,但一个作家的优秀与否,按说应该与其政治热情无关。但在今天能见到的中国文学史中,为作家划定层次的标准,无一例外取决于该作家的政治热情或所达到的政治高度,辛弃疾以其饱满的政治激情,博得了当代文学史家的一致推崇,成为词史巅峰,而在中国格律词发展过程中“集大成”的周邦彦,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名字。

我在上面没有提到姜夔,因为那是绝世的姜夔,孤云独飞的姜夔,他不必有什么高度,没有人可以与他比肩,他也不须与谁人相比,他的存在成全了文人的历史。他的名字是否被人提到并不重要,因为他的存在,我知道了历史的淡漠,从此,我懂得淡漠历史。

蚕蛹破茧,而为飞蛾。姜夔的茧,是他的音乐,率意为词,皆合音节。年少自负的姜夔便将自己的天赋收束为一篇叫《大乐议》的东西,上于朝廷。天外白云被拒于泥塘,最正常的结果。中国词史应为这个黑暗的时代庆幸,姜夔的茧,由于得到这黑暗的一击,天光泄露。

姜夔小传上说:“夔既不遇,益自放于诗酒,其友窃哀怜之,欲输资为之拜爵,辄谢不许。”脱茧的姜夔,从此便是白石道人,政坛上少了个庸庸碌碌的音乐家,词史中多了一道天外彩虹。

合肥女子,这个字面臃肿的词汇,由于与姜夔的遇合,而显得绝世娇娆。

二十几岁的姜夔认识了这个女子,之后十年、二十年,直至一生,他便再也没有放下。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浩无际涯的中国古代词作,写到爱情与美女者在半数以上,但没有任何词人的一生如姜夔,为一个女子沉吟终生。夏承焘先生选择了这段历史,他的《白石怀人词考》,成为词学史上的经典,因为他考的,不仅仅是一段本事,而是一节永不磨灭的感情。夏承焘先生让我们看到,这片孤飞野云,在其无迹的去留中,也划下了一道深深的印痕,

那是一个人生命中的真情。

这样的真情,在现代这个时代,已无处寻踪了。凭窗怀想八百年前的合肥女子,何其幸运的生命,承载了如此的美丽与哀愁。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姜夔的集子中,有几首词是与辛弃疾的唱和之作。在我的书架上,有数十种唐宋词读本,但除《全宋词》外,没有任何一种选本收录他的这几首唱和词。

当年龄小辛弃疾14岁的姜夔,坐在辛安抚使的大席上时,酒酣耳热、激情奋发的环境也让姜夔短时间地迷失了自己,便有了他和辛弃疾的几篇作品。

这是姜夔词中惟一的败笔。无论辛弃疾何等卓越,姜夔只有是姜夔时才存在价值。没有人能模仿得了他,他本也不应去模仿别人。

这段历史让我看到,一个知识分子,要一生完美地保持自己的气节,是多么的不容易。

但姜夔终究离开了辛弃疾的酒宴。碧空冷月,小窗疏梅,随我们的词人渐行渐远。

月如水,梅如梦,直至今夜,直至永远。

坐在书案前,写下姜夔这个名字,离开姜夔这个名字,悄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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