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

三岁的女儿好像有探险癖，家里只要能爬的地方，她都要爬一爬，能翻的地方，她也都要翻一翻。

于是，她就从数十层折叠整齐的旧衣服下，翻出了那个小小的手绢包。

一块很古典的手绢，包着一只泛碧的玉镯。

女儿的手从空中划过，手绢在空中一层层打开，玉镯闪出来，泛碧的光泽，从穿窗而过的阳光里飞过，眼前是一片细微的晕眩。

玉碎。

碎在窗前半地的阳光里。

这个镯子已经买了四年了。从一个贩卖古董的朋友手里买下的。朋友很珍惜这只镯子，说有几百年历史了，是元代的殉葬之物，镯子上已有血沁。

果然有丝丝缕缕的血色在镯子内，血色沉沁在泛碧的玉色中。那是山间寒潭对于潭边曾经出现的人迹的回念？

将镯子拿在手里，凉浸浸的，却又温润莹滑。心里一声叹息，这只玉就有了生命。

元朝的时候，这只玉曾经戴在谁的手上？

春日赏花，那只纤白的手抚向枝头花朵，春日的阳光闪过，泛碧的玉镯泛起花影。

那是天下离乱的年代，但却与这只玉镯远远隔离，玉镯沉静的栖居在某只温软的手腕上，沉静的仿佛只是一个影子。

晚上，那个女子会将玉镯褪下；清晨，再小心的穿过指尖。

玉镯与那女子相依，玉软的锦衾，玉暖的手腕，玉镯沉静地随从。

这是传家的饰物，还是匠人在女子出嫁或者及笄前急急赶制出来的？

元朝的日月，因为隔了年代的原因，迷离又恍惚。这只泛碧的镯子，在时间的那头，只是微微的闪动。再看，就看不清了。

原来是在几千几万年前，那块石头就开始发生变化。石头的变化非常缓慢，石头慢慢老去，慢慢死去，又重新活过来，心脏动时，却发现已不是原来的生命了。

现在叫玉，其实还包裹在石头里，却不再是石头。

后来被人采去了，或者只是捡到。玉在人的手中回想，那些新生的兄弟其实还栖居在石头里，只是他被采离了出来。一丝温润的凉意透过玉的指尖。

见到阳光的玉就不再是石头，玉被工匠捧在手中，小心凝视，小心琢磨。玉此时是那工匠的衣食。

玉惊奇地看到自己的变化，又方又圆又沉稳的玉，渐渐变得纤巧。

成为一只玉镯，玉变的不再认识自己，玉的往事就随着那些碎块粉末渐渐剥离。

玉已经不记得迢遥的往事了，玉变成玉镯。玉镯与一只完美的手腕相吻在一起，玉镯成为那个女子的饰品。

玉镯上的血沁，应该是那个女子的精魄吧？那个女子的血色流散在这只玉镯上。

元朝至今，几百年的光阴，玉镯在墓中，那个女子的手腕上，那女子的血与灵魂一点点沁入玉中。

泛碧的玉镯又被翻挖到阳光下，那个女子却已尘散烟消了。玉镯被从墓中取出，那个女子的最后一丝血脉沁入玉中。玉镯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玉镯无法回头，回头也看不见什么，阳光下本来什么也没有。

但就有一声轻轻的叹息，随着血痕留在玉镯心中。

女儿白嫩的小手在空中划过，手绢包在窗前的阳光中，一层一层展开。

泛碧的玉镯从手绢里悄然飞出，飞在阳光里。玉镯又听到一声叹息。

玉碎。谁也没听到那声叹息。

玉就碎了，也许本来就没有那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