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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家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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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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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屈原与司马迁的天问

两千年来,端午始终与一个人的名字紧密相连。

屈原。

节分端午本谁言,万古相闻为屈原。

堪笑楚江空浩浩,不能洗得直臣冤。

两千多年前的长江之滨,屈原“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七年前,我曾自己驾车,与妻子、女儿往四川去,回程行走长江之畔,自川至渝,自渝至楚。

途中,山路临江,苍茫山色在右,浩荡江流在左,车行山腰挂壁之间。我向女儿说起屈原的往事。

《史记》只记录了屈原行吟于长江之滨,并未记载详细方位。

但这单车独行的千里江滨路,必有屈原当年行经的地方。

屈原时代的长江之滨,该是一片蛮荒景象,该不会有平坦的道路,供屈原落足。

这位形容枯槁的诗人,应该是踉跄在江边的乱石荒草间,他楚地口音的吟诵,高亢时更像孤猿的哀鸣,低落时更像婴儿的喃喃。

这不是吟诗,这是他一生光华的垂暮。

屈原有个亮丽的开场和登场。

他与楚王同宗同祖,都是楚国先王之苗裔,是当之无愧的楚国贵族。

在《史记·屈原列传》的开场,他就已经是楚怀王的左徒,他“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

楚国的方针大政,他参与制定;楚国的内政外交,他一肩承担。此时的屈原,是楚王的红人,楚国的重臣。

那时的楚国,在诸侯之中,久受尊崇。

是从什么时候,他的光芒渐淡了呢?

与屈原并列为楚王左右手的上官大夫,能力或许不及屈原,但追求进步的欲望,从不止息。

在他进步的路上,肩头一般齐的屈左徒,就成了他必须搬开的石头。

是不是有才的人都会有清高孤傲之气?这个真不是定律。

然而,在屈原的身上,这是事实。

楚怀王安排屈原制定法令,屈原起草的过程中,上官大夫要求提前看一看,屈原不同意。

为什么不同意?又何必不同意!

屈原就是不同意。

内心一定有强烈屈辱感的上官大夫,找到楚怀王,这么告状:大王您安排屈原起草法令,屈原每推出一条,就忙不迭地自我夸耀“只有我,才能完成如此完善的令条。”

作为左徒的屈原,落实的不是楚王的英明决策吗?一切功劳,难道不应归功于楚国的大王吗?

居然敢分享大王的英明,屈原的官场之路,走到头了。

长江之滨有渔夫,他看到踉跄于江畔的诗人,他曾经见过这位诗人。

渔夫问:你不是三闾大夫吗,为什么来到这里?

屈原的回答,千古流传:“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所以才被流放到此。

楚国茫茫皆醉人,独醒惟有一灵均。

这位渔夫,应该也是一位清醒的人,否则,他不会说出下面这段话:

超越了常人的人,是不会拘泥于世俗事务的,而能跟着形势的变化而变化。既然举世混浊,你又何不随波逐流呢?既然众人皆醉,你又何不一起沉醉呢?为什么一定要坚守自己内心的原则底线,结果让自己被打击成这个样子呢?

渔夫的话,千古以来,实际上是被无数人奉行的。在历史与现实中,我们看到,有无数深具才华能力的人,在毫无原则的投机中,一步步向前,获取到世俗意义的利益果实。

这是他们的成功。

但不是屈原的成功。

屈原的回答是:刚洗过澡的人,一定会将衣服上的灰尘抖掉才能穿上身,谁会愿意让自己清洁的身体受到脏东西的污染呢,我宁可投入长流的江水,葬身鱼腹之中,也不会让自己放弃做人做事的原则底线,去做一个我自己看不起的卑劣小人。

史书上没有记载渔夫听到屈原回答后的反应。

后世的读者,在读到屈原的这两段回答时,也许都会肃然起敬。

但后世的读者,在他们的身周或同时代,也一定会有因不肯放弃做人自尊而屡遭打击的人。我看到的现实是:这样的人,往往会被身边或同时代的人评价为不识时务。

会有大量的人斜眼看着不识时务者沉沦于泥淖,窃喜于自己的识时务。

在长江之畔,险绝也美绝的山壁公路上,我一边慢慢开着车,一边这么向女儿诉说我的认识。

尚在初中的女儿问:那么,你希望我成为什么样的人?

山路回旋,苍翠与浩荡交迭而来。

很长很长时间,我说不出话,泪水渐渐蒙上我的眼眸。

我不知道。

放逐于长江之畔前,已被边缘化的屈原又做过多次努力,想回到可以重新施展才华的岗位。

楚怀王被秦国的张仪所骗,与亲邻的齐国断绝了同盟关系,又赔上了汉中之地。屈原建议杀掉张仪,楚怀王不但做不到,反而再次被秦国所骗,进入秦国。屈原阻拦,再次无效,结果是楚怀王离国之后,便再没回来,将性命断送在了虎狼之秦。

楚怀王死了,他的儿子继位成了楚顷襄王。冀望自己可以再有机会为国效力的屈原,写文章表达了自己的愿望。结果也不出所料,他再次被嫉妒他才华的官场同僚所谗毁,他所希望可以效力的顷襄王并不在意他的这点力量,将他再次远逐。

就是这一次放逐,屈原到了长江之滨,遇到了渔夫,有了前面的对答。

在正史中,我非常罕见地读到,在正常的人物叙述过程中,突如其来地插入大段作者的旁白与感慨。并且这旁白与感慨并不是作为按语或夹白出来,而是堂皇地成为正文。

这是司马迁在《史记·屈原列传》中的创造,在他之后的正史,没有谁再这么用过。

那么,这极其突兀的文法,就是司马迁与屈原,在相距几百年的时间中,心灵的感应吧。

司马迁说:国君无论是愚蠢的、智慧的、贤能的、无能的,没有任何一个,会不希望有忠臣来维护自己、有贤人来辅佐自己,然而,国破家亡的事情一直在发生,一生明智的君王和持久太平的国家,从来都不曾出现过,就是因为这些君王们所认定的忠臣并不忠、贤臣并不贤。像楚怀王这样,被人骗的团团转,最终耻辱的死于敌国,就是因为他不能识别人才啊!

为什么?

屈原的《天问》振聋发聩,一百七十多个问题直面上苍。

那是迷茫之问,后世的科学给出了一些回答。

司马迁在《屈原列传》中所提出的:有权力的人都希望可以有才能之士来为自己服务,却又不能使用真正有才华的人,导致自己大业成空,而自己管理范围内的人才倍受打击。

为什么?

这是悲愤之问。

与屈原的往事一起,穿越两千多年的风烟尘雾,如洪钟大吕般响彻,如楚猿夜啼般哀鸣。

两千余年的历史,就这么毫无改进地穿越而来。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去归来兮,哀江南。

从长江之畔,到今夜过后、即将到来的端午,这位纫兰的楚国左徒、三闾大夫,他与江水融为一体,奔腾千年,将不竭的追问带来又流去。

是该随波逐流、共同沉醉,还是该怀瑾握瑜、以放逐甚至死亡的代价来保持这皓皓之白呢?

江流浩荡,青山岑寂。繁星在天,晨风飘摇。在长江之畔的路上,我回答不了。在这个东方即白的凌晨,即将结束这篇文章的此刻,我依然回答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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