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婚•与妻书

终于可以在这个寒冬的深宵，静静面对几页白纸，给你写这封信。

你一直埋怨，从认识以来，一直没有给你写过信，以及其他文字。

实际上，我是写过一次的，在我们认识不久时。虽然信很短，虽然只是为了跟你解释一次喝酒误事。

多少个深宵，我曾无数次提笔，想为你写点文字，但每一次，都写不出。

因为在每次落笔之前，柴米油盐的生活，便如巨野大川，堆积到我的眼前，我不知道，从这浩瀚川野中，撷取哪一方山水，方能写得出我心中的话。

一如今夜，面对银婚的来临，二十五年往事如川，奔来心底，我不知道，要什么样的文字，才说得出、载得下这一份爱。

在很早很早的少年时代，我便曾断断续续构想过、向往过我还从来没接触过的爱情和婚姻。

我以后的妻子，她会是什么样子？我以后的家，会是什么样子？

那时还小，那时的所见还少、眼界还窄，那时所能做出的想象，除了有限的几个古典小说人物外，便是身周所能见到的有限的人。

于是便有了不着边际的想象与热情，并转化成笔下的文字，以至于有朋友写给我的文章中，明确指出：我那时的诗词文章中人物，就是符号、是指代。

直到遇到你，媒人带你到我这里。第一眼的你，第一万次相视的你，一生一世相处的你。

从此后每一年的结婚纪念日，我都要请媒人喝一次酒，感谢他的热心，让我有了如此真实并确切幸福的生活。

那一夜月明如霜，那一夜我送你回单位。那一夜我拘谨拘束，话不敢多说，非常想、却又不敢牵你的手。但我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若这一生，能跟你走在一起，一定不会，让你的手变粗变糙。

然而，二十五年过去，在无数次淘米摘菜、洗衣做饭的过往中，我们的双手，都不可避免地变得粗糙起来。回想起那一个月夜，在霜白的大地上，我对自己立下的誓言，眼前有热潮翻涌。

我喜欢自驾出行，你便陪我，千里万里，天涯海角。你从未质疑、改变过我的出行规划，只是每每到达千万里外的折返点，你会开启一瓶啤酒，分开倒满两个杯子，我们一起喝下的，是千里万里风尘，千里万里风险。

单车奔行，前路未知，好多次有风险突发，你从未抱怨。有时拍拍我的手，有时只是单纯的默然，便让我的心，安定下来。

结婚那一天，我带婚车，去你家中接你，第一次改口，称你的爸爸为爸爸，看岳父送你时的那种不舍，我心中说：请放心，我领走的不只是我的妻子，更是责任，延续下你的父母和兄姊对你的呵护的责任。

他们对你的呵护，我将延续，不会少了一分一毫。

我在当时没有说出。但在以后岳父岳母每一年的生日宴会上，我都会重复一句话：我们一定会好好过日子，让二老放心。

如果可以用分值来计算，我不知道你究竟会为我打几分，我没问过，你也不说。但我全心全意在做，也只能，全心全意去做。

我真的记不清，你鬓角里的第一丝白发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我真的记得，看着你鬓角的丝丝白发，我心中那份深刻的痛。

你是在家中被百般包容爱护的小公主，结婚之后，则是需要你来百般包容爱护我。我毫无规律的作息习惯，我对饮食、衣着毫不在乎的生活盲然，我三教九流的朋友，毫无顾忌的聚会……

结婚前十年，我把家中搞成了故乡朋友的接待站。工资微薄，下不起日久天长的馆子，只能在家中接待，只能让你来操持。几乎无日不有的买菜做饭、接待喝酒，让我们长时间难有积蓄，家中则日日都有收拾不尽的残盘残碗。

你不曾嫌弃，不曾逃避，一如既往地买菜做饭，一如既往地接待寒暄。你是一个相对内向的人，我知道，这样的生活透支了你多少精力和耐心。就算时间已到了二十五年后，原来得到我们接待的朋友，说起他们的嫂子或弟妹，依然给予了比我这个兄长和老弟更多的尊重。

从不让我在人前失过面子，这需要你自己在背后消化多少委屈。

从结婚之前，从你第一次跟我去见我的母亲，我便告诉你，我从小失去父亲，是母亲一人，含辛茹苦养我们长大。我的母亲性格中有很多很难与人相处的因素，但也请你包容，请你一定不要、不能与她老人家发生矛盾。

你说我的母亲就是你的母亲，你怎么可能跟自己的母亲发生龃龉。你在认识我两个月后，母亲的生日宴上，送给我母亲一栋精巧的小房子。

那是一个未过门的儿媳，能给未来婆婆最好的礼物。

结婚之后，在故乡莒县有房子的母亲，最喜欢的却是在咱们的家中居住。一年大约一半的时间，住在咱们的家。

这样一住，便是近二十年。

二十年中，在同一个单元房里朝夕相处，你从未与我的母亲发生口角牴牾。

从未发生。你不知道，我此刻写下这几个字时，眼角有泪。

母亲是伟大的。你也伟大。

我知道母亲的付出，我也知道你的付出。你的包容，让我作为儿子和丈夫双重的身份，都得到最好的保护。

现在的母亲虽然不愿再出门，但她依然，惦记着你。昨天跟你一起去看她，她砸碎了核桃给我吃，我吃下几块后，看我们要走，她把剩下的包起来，一个劲塞到你手里，说你还没吃，那不行。

看着母亲往你手中硬塞核桃的样子，那是一个家，最美的样子。

如果说你在结婚前和结婚之初，是被宠的公主，那么从女儿出生的那一天起，你也是母亲，你的心血，在孩子成长的途中，一路倾注。

女儿还小的时候，我常常会在深夜，你们睡熟了的时候，悄悄开你们的门，就为了静静地看你们熟睡的样子，心中有无限满足。

女儿上学之后，长达十二年时间，每天的你都是清晨即起，为女儿精心准备早餐。十二年如一日，女儿渐渐成长，你原本也是人家女儿的样子，渐渐成为人到中年的母亲。

极偶然间，你出差的时候，我会代替你为女儿做一次两次早餐，个别时候会发到网上，收到一些可以满足虚荣心的点赞。而在十二年时间里，谁曾为你点赞？

你是孩子的母亲我的妻，孩子的成长是你的荣耀，孩子的健康是你的点赞。

你也有日常的工作要做，你日常的工作比我出色。繁琐的家务也在等着你，我不是不愿做家务，我是真的看不到家务在哪里，我也从来不曾反抗过你的家务分配，但你基本上不曾指派过我，都是一个人，默默地拖地、浇花、淘米、做菜，默默地去菜市场，一把菜一把菜地挑选、一分钱一分钱地讲价。你让家居整洁，你让厨房丰盈，你让餐桌上永远有换不完的饭菜花样。

虽然我对吃与穿从来没有、也从来不懂任何挑剔。但二十五年来，我的体重还是增长了二十五斤。

我的生活，除了买书读书，几乎别无所好，你从来不曾有过指责干预。结婚的日子，人家小夫妻是去名山大川饱览山河胜景，你则跟我认识了多个城市的书店。

就连自驾出游，我一向的住宿地选择，都是在书店之侧，一向都是要在书店中，挥霍那紧张又金贵的出游时间，而不是象其他旅游者那样，去逛豪华商场寻特色美食。你也默默相伴，除了偶尔提醒我书已经提不动了之外，从不指责。

哪怕是满抱满车的书，花光了我们的旅资，而你只是两手空空，你也从未有过抱怨，任由自己衣着简朴，并且从未有过贵重的饰品佩戴。

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些外在的荣华风光，但我更知道，让妻子得到一些外在的荣华风光，也应该是做丈夫的责任所在。然而，我没有这种外在的能力，这让我始终心怀歉疚。

偶尔间，我会这么向你说起。你说的是：这就很好，我们不需要那些外在的东西来撑持，那该是多不自信啊。

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你是怕你这个书生的丈夫，承担了无力承担的重负。

在你削土豆皮不小心削伤手指的时候，我希望有一个更好的厨房设施；在你洗衣服额角汗湿的时候，我希望有一个更好的洗衣机；在你弯腰吃力地拖着地面的时候，我希望有一个最新的机器人拖地工；在你拎着重物吃力地从六楼爬上爬下的时候，我希望有一个更好的住宅环境；在你工作生活中受到委屈而闷闷不乐的时候，我希望你能有一个更舒心的环境……

许许多多的希望，我做不到。作为你的丈夫，除了在你削伤手指时，第一时间为你擦拭、包扎，我无力消减你的痛楚；除了在你洗衣流汗时，快速接过你手中的衣物，我茫然无知于更好的家务设备；除了在你拖地吃力时，赶紧拿起拖把，我也没法让自己变得更加熟悉家务；除了把所有重物都由我来扛起爬楼梯，我也没有能力更换更好更大的居住宅院；除了看到你的委屈时，马上说开心的话、找合适的电影拉你去电影院外，我也无力改变你置身的社会环境……

二十五年来的朝夕与共、相濡以沫，我竭尽全力，爱你，呵护你。但生活中处处留下的，是我的无能为力和遗憾惋惜。我没能带你去看世界上最好的风景，没能带你去吃世界上最好的美餐，没能带你领略世界上的荣华风光，没能让你享用到哪怕略微好一点的珍珠玉石……

在无尽的歉疚中，我始终记得我们结婚时，我向你做过的一句承诺：爱你，就意味着让你幸福。

二十五年来，我没能做到的太多太多，但我从没遗忘过我对你的承诺。我做的不够好，但我一直在努力。

此刻，回顾二十五年，点滴生活，汇集如大海汪洋。无数个日子，那么平淡又那么明亮，从我眼前闪过。

这二十五年，是你给我带来了更多的幸福。

银婚之后还有金婚，还有一个二十五年等我们一起走过。亲爱的妻，我们会挽手一步步走过去。无论将来的日子还有多长，只要我们在一起，便是我们这一世，平凡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