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飞机

我童年中遇到的最幸运的事，是曾经有人当面做一个纸飞机送给我，并且借这个白纸做成飞机的简单过程，让我明白了一个人生哲理：用自己的能力去创造自身的价值，把现实生活变得更加美好。

这个送我纸飞机的人叫贾克贤，是我同村的哥哥。当时我家住在村子的最南头，克贤哥哥家住在村子的最北头。我和克贤哥虽然兄妹相称，却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他比我大了几十岁，是我父亲的同龄人。我和他从年龄和地位上讲，应该是没有任何交集的，而且他英年早逝，在我的童年时代就撒手人寰。

但克贤哥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高大的身影一直在我脑海里时隐时现，提醒我时刻记着在生我养我的娘家村，曾经有过一位慈悲为怀、大公无私，一心为老百姓做事的好支书，有一位寄我于希望，期待我心存大爱，有朝一日能用自己的能力回报社会和娘家村亲人的好大哥。

之所以克贤哥能在我成长的历程中有这么大的影响，原因有两个：一是经常听村里人提起他，念叨他做村支书时的丰功伟绩和生活中的奇闻趣事，二是他在弥留之际寄希望于我们村里的下一代，期望我们将来能具备他那种心装老百姓，用自己的劳动和父老乡亲们一起共建美好家园的家国情怀。

慈悲心肠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老百姓的日子还都不好过，因为各种原因串村讨饭的人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几个。但谁要是到克贤哥家讨饭，那绝对会交好运。他不但笑脸相迎，管吃管喝，临走时还让人家再带上一些。有时家里刚蒸出一锅窝头，家人还没吃，他全让讨饭的带走，自己的家人反而没有吃的饿肚子。对待来家里的亲戚朋友，他也是一律热情留吃饭，从不考虑家里的粮食够不够吃。他家四个孩子，上面还有一位老人，干活的少，吃饭的多，本来就吃了上顿没下顿，让他这一折腾更是朝不保夕。家里没有米面下锅，他就叫嫂子出去借，嫂子只好无奈地再去同样不富裕的乡亲们家借。

克贤哥不但爱施舍，还爱赔上时间搭上钱管闲事。有一年农村家禽流行传染病，克贤哥自告奋勇，找到临县的老朋友求情买来兽药，平息了全公社数十个村子的家禽瘟疫之源；他还多次帮助公社书记协调各村供应化肥、农药、兽药等，有一次提供来的兽药质量不太好，克贤哥觉得对不起乡亲们，着急上火，导致大病一场。

老百姓的当家人

克贤哥在国家经济最困难的时刻，曾经连任村里的村支书之职，带领村民自力更生，渡过难关。

克贤哥的官运很不顺，刚当上村支书就赶上大旱，地里的粮食颗粒无收。

“老少爷们们！”开春后，刚做了村支书的克贤哥拉响了歪脖子树下的大钟，含着泪召开村民大会。“贾克贤无能，当上支书后没为村里人做出一点贡献，还因为赶上旱年让大家饿肚子，心里难受啊。去年旱今年肯定要涝，还不是好年景，我们要早早做打算。全国很多地方受灾，上级照顾不过来，救济粮没能全申请下来，只够村里三分之一的人用来保命。我求爷爷告奶奶跑了许多地方，终于弄来了一些蔬菜和萝卜种子。现在把这些种子发到各家各户。给大家想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为了村里不饿死人，希望青壮劳力外出自谋出路，老弱病残留在家里和我共度难关。”

“自谋出路？自谋出路是什么意思？去讨饭吗？唉，话说得这么容易，故土难离啊！”人们窃窃私语。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天灾不可能年年有。我打听了，我们这里去年旱，往南走出几百里地就能活命了。人挪活，树挪死。大家出去走走，保住能劳动的身体，把有限的粮食省给守家的人吃。熬过这个坎就好过了。”

人们不情愿归不情愿，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听从克贤哥的教诲。

这一年果然雨水多，地里又淹得没有一棵庄稼苗存活。幸亏沟边坡沿上萝卜蔬菜还算丰收，留守在家里的人不至于为秋后吃了上顿没下顿担心。

收获的季节，克贤哥又拉响了歪脖树下那口钟。

“老少爷们们，旱一年涝一年，老天爷的警告已经发出来了，估计明年会是个丰收年。我还会去为村里申请救济粮，大家把萝卜收回后吃不了的存起来，明年村里人的生活会有保障。今天特别要告诉大家的是，东坡上那片萝卜地分下去，各家各户收一半留一半。咱们都有亲戚在周围的村子里，他们还因为去年没筹集到萝卜蔬菜种子饿肚子呢。给他们留点活路，不图别的，但愿更多的人少受饥饿之苦。”

村人们听了克贤哥的肺腑之言，心里暗暗赞叹：“咱们支书不光顾着自己的村民，还牵挂着周围的乡亲们，有老百姓当家人的胸怀。”

克贤哥接着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们的家人在外面也靠他乡人伸出援助之手呢。我这么说大家没有意见吧？”

“支书这胸怀要是能当上公社书记，更多的人会过上好日子呢。”有人大声地回了一句。

“说得对，说得对！”会场上响起了一片欢呼声。

克贤哥有没有当公社书记的心，没人知道，因为他从来没对人说过。但他要是能当上公社书记，全公社的人都会多多收益，这话大家都信。

转过年来地里果然大丰收。

分粮食的那天，克贤哥再次发言。

“老少爷们们，经过村干部研究决定，为了让大家过上更好的日子，有备无患，咱村里决定办个榨油坊，副业农业相互带动。这是今天这次大会的一个重要内容。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提醒大家：两年的艰苦生活后，我们身子里面的胃已经萎缩变小，粮食分下去后，大家都不要吃得太饱，否则会有生命危险，因为消化不良被撑死。”

会场上响起了一阵哄笑。

“不要笑！”克贤哥板着脸大声说：“这不是给大家讲笑话，我听老人们讲过很多长期挨饿有了条件饱餐一顿，因为难以消化被撑死的真实例子。大家一定要注意，但愿咱们村里不会出现一个这样不懂节制的人！”

人们不笑了，很感激地冲着克贤哥点点头。

村里的油坊开起来，榨油后的下脚料变成肥料运到地里，庄稼的长势喜人。榨出来的油卖出去，钱分到各家各户，村人的生活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提高。

村里有了钱，克贤哥把大伙召集起来开会，决定为村里购置几辆大马车，代替人工去干拉拉拽拽的力气活；在村中央的位置安装大喇叭，代替歪脖子树下的那口大钟向村民们传话。

又存了两年前，克贤哥带领村民盖起了五间宽敞亮堂的大礼堂，买来锣鼓等娱乐器具，让村民们闲暇时聚集在一起唱歌跳舞，尽情欢乐。还定期到外地请来戏团，在大礼堂里为村民唱戏，丰富村民的精神生活。唱戏的时候，周围村的村民都闻讯赶来，欢歌笑语不断从大礼堂传出，小村子顿时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娱乐忘不了抓生产。克贤哥在农闲时机带领村民打机井，挖排水沟，力图让村民们过上旱涝保丰收的好日子。周围村里的人开始把闺女往这个村子里嫁，克贤哥的大名也传了出去，成了远近闻名，领导有方的好支书，全县百名村书记来村里参观，克贤哥被表彰为“德州行署劳动模范”。

可惜天不作美，克贤哥不到五十岁就身患重病，不能再自由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带领全村人民共建美好家园了。

村支书的遗愿

克贤哥做支书的时候，我只是在周围人的口中常常听到他的大名，偶尔看到他也是来去匆匆的样子，没记得他和我打过招呼。当然，当时还不谙世事的我和他也没有共同语言，对他只有敬而远之。克贤哥患病后不能再参加劳动，只好闲下来在家养病。病情缓和的时候他会到村外散步，慢慢地与每天去地里拔猪草的我成了忘年交。

“想上学吗？”这是克贤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一开始面对身材高大但变得已经很虚弱的克贤哥，我心里还挺紧张，怯生生地回答：“不想，上学没有用，小孩子要帮着家里干活，我要拔草喂家里的猪。”

克贤哥蹲下下身子，慈祥地笑着说：“这么小就知道帮着大人干活，还挺懂事呢。以后我帮你拔草，但你要听我的话按时去上学，我看到村里和你一样大的孩子都去上学了。”

“上学有用吗？”我不解地问。

“上学当然有用。上学后会学到很多东西，懂很多事。现在的人们只能用两条腿走路，用小推车推东西，很多地方的人们还缺吃少穿，这些都因为咱们国家以前读书的人少，科学落后造成的。你们现在有条件了，都要去上学。等你们学到本领，长大能做事了，人们的生活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那会是什么样子？”我越听越糊涂，难道我们长大后就不用腿走路，不用小推车推东西了？

克贤哥慢慢站起来，用手捶了捶后背，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白纸，问：“这是什么？”

“一张白纸。”我回答。

“但是它会变。”克贤哥说着，用手将白纸折了几下，白纸变成了小飞机的样子。“咱们的日子也像这张白纸一样会变，但它不会自己变，现在靠我们这一代出大力流大汗去改变，等我们干不动了，就靠你们去改变。我们让地里的收成从靠天吃饭变成了旱涝保丰收，你们要让它变得更好，变得让机器代替人工，让用腿走路变成坐着车走路，变得吃穿不愁，还可以坐着飞机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旅游。”

我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好像在听克贤哥给我讲一个遥远的神话故事。

“不明白是吗？你要好好上学，告诉和你一起上学的人多学本领，长大了会明白的。”说到这里，克贤哥突然叹了口气，“可惜我的身子不争气，我等不到你们长大的那一天了。”他把手里的纸飞机递给我，接着说：“记着我的话，去上学，好好学习，学到本领后，将来就能帮助更多的人过上好日子。如果有一天咱老百姓能有条件坐上飞机去旅游，你就折个纸飞机，在心里念叨几句，让我也高兴高兴。”

“念叨什么？”我困惑地问。

“你长大后就会知道的。”克贤哥眼里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东西，他慢慢转过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会有那一天，绝对会有那一天的！我的身子怎么会突然不争气了呢？”克贤哥低沉虚弱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当时并不明白克贤哥的话，但他的话刻到了我的心底。

我按着克贤哥的话去上学了。

我在以后拔猪草的时候，把自己在学校里学到的东西告诉克贤哥。他微笑着去听，听完后就给我折纸飞机，给我讲将来农村老百姓都能住上宽房大屋，家里买来大汽车，还可以坐着飞机去外地旅游的灿烂远景。

后来的某一天，克贤哥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从此我再也没见到他。

我记着他的话，好好学习，学着用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学着尽最大的努力为周围的人们做事。

再后来，克贤哥的预言一个个都变成了现实。

人们不再只用两条腿走路，有了交通工具——自行车、摩托车、三轮车，现在农家人拥有家用小轿车已经成了很平常的事。用来运输东西的手推车也早已被淘汰，大型收割机往田间一开，收、耕、种一遍成功，人们再不用汗流浃背、面朝黄土背朝天长在地里不停劳作了。

今年的国庆节，我坐飞机去南方旅游，领略祖国的大好河山之际，突然想起了克贤哥——当年娘家村村支书的临终预言。

我回想着当年克贤哥为我折纸飞机的样子，也用白纸折了个纸飞机。我在心里默念：“克贤哥，您当年的愿望实现了。我们的祖国正是因为有无数个像你们这样的好带头人，才会让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一辈辈传承下来，才会让无数个美好梦想变成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