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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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我来看你了，请原谅我的迟到，分别四十多年我才把来看你的这个意念变成行动。这个漫长的等待时间，比您的在世时间还长。
当年你把那么多的心里话说给了我，而我一句话也没回答你，而且你让我在你死后到你坟上看看你，给你烧个纸飞机——这个小小的愿望，我也没答应你。真是对不起啊，不知你是否怪罪过我。
说实话，这些年来虽然也有时想起过你的音容笑貌，也时不时地向别人打听你当年为咱们村做过的好事和所受的委屈，但大多数的时间里，我都把你忘到了九霄云外。
这对我真是天大的罪过！一位全县闻名的好支书，一个充满人间大爱、充满人性大智慧、有着博大胸怀、具有高瞻远瞩的目光、满身才气、一腔热血、为村里的百姓操碎了心、熬干了最后一滴血的钢筋铁骨的堂堂男子汉，临终前对一个还不明世事的小女孩提了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竟然也吃了闭门羹，竟然等了漫长的几十年的时间没等到一点动静，没听见一点点的心灵回应！虽然曾经有人说我冷血动物，虽然我们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想及至此，也忍不住要热泪盈眶了。
我忘记了当年听你讲故事，和你为我讲人生大道理时的时候我有多大，只记得有人提醒过我：“以后你不要到他面前去，他经过了大起大落，精神已经不正常了。”所以当时我面对你时，心里还是有点胆怯的。不过我并不是因为胆怯才不回答你的话，是因为我家庭条件不好，自幼生活在别人冷落歧视的目光里，那时的性格很内向自卑，不敢和陌生人说活。
那时我应该已经知道你是我的院中哥哥，知道你受到了许多莫名的委屈，但因为这之前年龄相差三十多年的我们从来没有过任何交往，所以我是把你当作陌生人——和我父亲同龄的陌生长辈来看的。那时我在陌生的成年人面前向来一言不发，所以没有回答你的问题，没对你说过一句话。
抛开我们兄妹的交情，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是很不幸的。
我的不幸并不是因为吃不饱穿不暖，不是父母亲人不心疼体贴我，而是一直在接受着艰难的灵魂炼狱。
首先是有一个小伙伴在我一出大门后就和我形影不离，不是与我作伴和做游戏，而是欺负剥削我。说她欺负剥削我一点也不为过，因为我记事时起就去地里拔草（那时的孩子都拿着草筐就去地里拔草，这很正常），而我辛辛苦苦拔来的草都被这位小伙伴要了去，回家时我还要背着我替她装满草的筐送到她的家门口，自己背着几乎空着的草筐挨我爷爷的训。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来了，我有机会就一个人从村南头偷跑到村北头去面对你，肯定是为了躲避她的欺负。
先把我兄妹之间的事放一下，再说那时的我自己。
我家孩子多，因为要照看弟弟妹妹，我到了八九岁还没上学（应该那时候大哥你已经带着永久的遗憾离开了我）。从当时正常的角度理解，一个女孩子上不上学也无所谓，像我父亲说的，老百姓的孩子也考不上大学，女孩子学点针线家务活实用，长大找个差不多的人家嫁了就得了，心那么高干吗？但我在家处处听话，就是这一点不让大人清心，偏偏闹着去上学，常常把弟弟妹妹仍在大街上自己跑到学校里，站在教室门口听老师讲课。一年级的全部课程，我就是在教室门口听会的，数字、拼音也是拿着院子里捡来的小树枝在教室门口学会写的。还别说，我在教室门口听来的基本功非常扎实，拼音学得特别好，现在全用上了，电脑上拼音打字特别应手，一点也不生疏。
那时的小学教师是长木奶奶。长木奶奶非常善良，看我这么爱学习，就做通了我父母的工作，并许诺让我的弟弟妹妹到学校的院子里去玩，由她抽空照顾着。
我爹千嘱咐万叮咛，说女孩子念书没有用，让我念完小学就老实巴交地在家干活。但我偏不让他老人家省心，念完小学就去念初中。初二那年，我爹横下心来不让我读书了。好心的田德文校长免了我的学费，我尊敬的班主任张老师三次家访感动了我的父亲，我又回到了学校，得以读完初中。
在我这些年上学放学的日子里，那个一直欺负我的小伙伴仍然不忘时时刻刻抓紧时间欺负我。尤其是从小学五年级到初中毕业，她不听任何老师的安排，一直和我同桌，上课时和我说话做小动作，不让我安心学习；一年到头每天早晨上学时，我都要早早地站在她的家门口喊她起床，如果有一天叫晚了或者叫早了她，她就会骂我好几天。那时家里还没有闹钟，我这个人工闹钟就要对她的作息时间全权负责。可以这么说，我在外村上学的四年时间里，学习成绩不是特别出色，与她的影响有直接关系。
我初中毕业那年，第一次实行预选考试。虽然我的学习成绩并不让自己满意，预选考试时还是全班级第一名（这个成绩是后来一位老师告诉我的）。那时学校里给了五个预选名额。当时让我永远感恩的田校长和三次家访把我领回学校的张老师已经调离。我主观地认为，如果他们还在，这五个预选名额中会有我一个，因为他们已经被别人代替，所以这五个预选名额落到了五个村的村支书的子女身上。我考上了安仁六中，录取通知书被我父亲藏了起来，因为他永远不会承认，念书能出息了女孩子，怕我念完高中找婆家高不攀低不就，耽误了未来。关于父亲藏录取通知书的事，我是后来听比我高一级的一个同学说的，因为这通知书就是她交给我父亲的。
考不上高中就在家种地呗。这是父亲的期待也是我应该走的路。但我偏偏不做顺民。我一点也不去学女孩子应该去学的针线活，把大人给我用来买衣服的钱拿来买书，每天从地里回来都拿出书来看，常常是夜里两三点不睡觉，早晨比父母起得还早，不过不是起来干家务活，还是看书。等白天到地里干活时，我哈气连天，一不留神就站着打盹睡觉。为这事被父亲不知呵斥怒骂了多少回，有好几次还气得他老人家扬言让我去死，说我这样的逆子就是死了也罪有应得，他决不会掉一滴眼泪。我要不去死，他就一脚把我踢死。当然，他只是说说气话，不但一脚也没踢过我，而且没舍得动过我一指头。有一次我们爷俩较起真来，我连着四顿不吃饭，非要把自己饿死不行。让他老人家又疼又气又无可奈何。最后还是我娘和我妹妹哭着陪我一起不吃饭，才让我心软了，不再拿饿死自己去气我爹。我就这样夜以继日地在家自学了五六年，到了我的同龄人中很多人都结婚了，终于争得了一次和在校生一起去考高中的机会。没想到这次如此难得的机会，因为我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承受来自各方的心理压力，没能把握住，又理所当然地在中考中被淘汰了。
我灰心了，一气之下嫁了人。我的婆家人心地善良，尽管我干地里的活时要力气没力气，要眼色没眼色，看到庄稼上的害虫胆颤心惊躲着走，也一直包容着我。当然，我在婆家也挺自觉，干活不行脾气改好了，知道尊老爱幼。
婆婆病孩子小，地里的庄稼伺候不好不够交提留公粮的。自己过上日子，知道锅是铁打的了，再也舍不得去买书。舍不得买书也要想法看书，我到处去借，借到什么看什么，有次实在借不到书了，就借了一本圣经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后来忘了在哪里弄到了一本没人看的古诗词，把里面的诗词抄在笔记本上一有时间就去背。
可以这么说，三十岁之前我在周围人的眼里就是个另类。娘家村里有人说从来没见我笑过，婆家村里的人说我干么么不行，只是一个好脾气。“脾气好有什么用？不当吃不当喝。我将来给儿子说媳妇，宁肯找个打我骂我的，也不找你这种不知道东西中用，不会过日子的。”有人当面这样对我说。
在婆家过了八年的紧日子，一个偶然的机会来到县城做生意，生意没发财后去上班。因为我不肯改悔的书呆子气，我干什么也不专心，所以在哪一行也没干出成绩来，直到儿子大了结了婚，日子过得还是一塌糊涂。
几十年的时间里，做着一个相同的书呆子梦，别说别人不理解，我自己也不理解自己。在我的家庭环境里，抚养我长大的我的父母和姑姑们都没进过学校，从来没有一个人劝我读过书，我这种爱书精神是哪里来的？
有熟悉我的人说我心里有个作家梦，其实他们并没看到我心里去，我的理想里，并没有想去走创作这条路，只因为我找不到适合自己、能发挥自己的特长的位置，才不断地把自己内心的郁闷用文字的形式发泄出来。有许多次，我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我对读书的这种热爱是哪里来的？为什么就不能把这份精力转移到去挣钱，去尽心尽力地持家过日子上去呢？
感谢新时代，现在人们的日子好过了。2012年的时候我有了一台电脑。无聊之余，我把自己写过的并不成文的一些东西发到了文学网站上，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网上发文成了我发泄郁闷的一个突破口。我不得不承认，不管我心底情愿不情愿，我已经走上了文学创作这条路。
去年网站举行了一个征文活动，突然之间我就想起了你，想起了当年你对我说过的话，想起你送我纸飞机和盼望我有一天会到你坟上去烧一个纸飞机的事。心血来潮的我就用你的事迹加上我对你的印象回忆，构思了一个故事，里面给大哥你起了一个有点不太雅观的化名。
我并没有在家乡人中去传播这个故事，害怕你的亲人因为我为你起了不太雅观的化名怪罪我，也怕引起熟悉你的村人们没必要的议论。没想到我自己一不留神把这个故事泄露出去，让熟悉你的人再次重温了那段关于你的沧桑岁月。而我在重新审视自己这篇习作的同时，仿佛又回到四十年前，看到了你高大的身影，看到你苍白的面孔，听到了你语重心长的声音。我突然为自己当初写这篇文章时的玩世不恭的态度而自责，所以两天前又重新写了一篇关于你的文章，让你实至名归。
第一次写你时，我当作一篇网站征文来写，基本上是站在第三者的位置上，用旁观者的身份去看你，素材顺手拿来，记忆之门稍微打开一点，心里对你是一个朦朦胧胧的印象。虽然写到那个“纸飞机”片段时，心里的不忍和愧疚油然而生，但过后这感觉又慢慢被淡化，我的生活又慢慢恢复了平静。
第二次写你，我的动机和心态完全变了，我首先站在一个普通村民的位置上把你当做一位村支书来看，在村人所描绘的故事中，去看你怎样为人处世；在你艰苦岁月里为村里所作出的杰出贡献中，看你作为一个老百姓的领路人所具有的胸襟和魄力；在你临终前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寄予对村里下一代的教育中，去品味你的百味人生。你在我心中朦朦胧胧的形象，就在我的细细品味中越来越清晰。文章写到最后，我不但写出了一个真实的你，同时还反射出一个真实而陌生的我自己。我用没有任何虚构的素材写出了一个真实的你，这很正常；我在写你的同时看到了一个真实而陌生的自己，让我惊奇而震撼！
从开始懂得思考人生的时候，我就开始思考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就开始思考自己这种另类思想的根源。我思考了漫长的几十年一无所获，就在我写你的第二篇文章完稿后，我才突然明白，我之所以选择一条这样的追求之路——那就是童年时受到了你的影响。慢慢地，我想起了当年你对我说过的所有的话，你让我好好学习，将来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贡献自己的力量，干出一番大事业来。我的少年时期不正是被这种思想激励着，一心想去读书深造，才没黑没白地在家自学，期待有一天能做一个对社会有所贡献的的有用之才吗？
也直到这时，我才清楚地领悟到，你原来是我人生路上的第一位启蒙老师，虽然当时我并没有明白你对我说的那些话，但你灌输给我的那些思想已经在我的潜意识里扎了根。这些年来，正是这种思想给了我精神的动力，让我在书面前欲罢不能，把书当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甚至在我娶了儿媳妇，孙子四五岁，熬到了奶奶的辈分上，为了提高自己还毫不犹豫地去报考自学考试。都说自学考试不好过，这困难我一点也不害怕，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一门功课一本书，别说去考试，就是背我也能把它背下来。我并没高估自己，三个月的时间学了两门，居然得了九十、八十这样的高分。这次自学考试像我那年回校复习一样，在所有的考生里，我算是年龄最大的了，但我没像那次一样自卑，看到我那样自信从容地去答题，监考老师在我走出考场时，热情地将我放在背后椅子上的外套递给我，对我赞不绝口。
好大哥，我以前不知我这毅力和良好的心理素质是哪里来的，此时此刻我明白了，这是当初你送给我的一份特别的礼物，虽然这些年让我流了不少孤独委屈的眼泪，但同时也给我了足够的勇气和坚定的信念。在这里，让我由衷地对你说声谢谢。
感恩四十年前的相遇。虽然我目前还没能做出让你欣慰的成绩来，但起码我没让你彻底失望。我又想起了你问过我许多次的那句话：“到你长大后还会想起我吗？会不会忘了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一个这样的傻老头？”
现在，我郑重地回答你：“大哥，我记着你呢，会永远记着。我记着每一个值得我感恩的人。你是我的启蒙老师，我怎么会忘了你呢？”
2019年11月6日草
2019年11月11日修改
愚妹爱梅敬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