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家户户啃窝头咸菜的年代,有个专门用来走亲戚的工具,叫做“馍馍篮子”。
我们家乡说的“馍馍”,就是现在人们统称的馒头。馍馍篮子是用秫秸杆编织而成的,圆形、椭圆形的居多,上面有个提芯。
那时各家各户都有馍馍篮子,但平时都挂在梁头上盛窝头用,只有走亲戚时倒出来,用来盛馍馍。因为平常人家一年到头吃白面馍馍的次数有限:刚分下麦子时吃一顿,然后把面粉放起来,留着来亲戚时擀面条吃。只有过年时才做几锅馍馍,还是两样,全是白面的留着来亲戚时吃,掺了玉米面的一家人解馋。
比起平常人家,我家因为爷爷有病,孩子多,家境更贫寒一些。不但平日里馍馍篮子里没馍馍,过年过节里面也是三样:几个纯麦子面的馍馍是爷爷的;几个玉米和麦子面混合的是我兄妹的,一大半玉米窝头属于不停劳作的父母。
每当去走亲戚,母亲也不像别人家一样去倒自己的馍馍篮子,而是去邻居家借。馍馍篮子借来后,母亲把刚蒸好的馍馍放到篮子里,上面盖上干净的毛巾,换上那身唯一没有补丁,只有出门走亲戚时的衣服,头发梳得光光的,郑重其事地出发。有时看到我兄妹巴巴的目光实在不忍心,母亲就叹口气说:“等回来后剩下的馍馍给你们分一个吃,拿得少了人家笑话。”
等母亲回来,馍馍篮子里的馍馍会下去一半。母亲拿出一个给我们分开,我们眼里发出贪梦的光芒,紧紧地盯着母亲掰馍馍的手,生怕母亲分得不均匀,自己会少吃一口。毫无疑问,母亲给我们分完一个馍馍后,剩下的全部放进馍馍篮子,留着让爷爷吃。
爷爷去世后,母亲走亲戚也不蒸馍馍了。去借馍馍篮子时连馍馍一起借,亲戚留下的馍馍记个数,等过年时蒸出来一起还,剩下的再给人家送回去。
母亲去借馍馍篮子和馍馍的人家是固定的,就是后院的昌明奶奶家。昌明爷爷是乡里的邮递员,家里条件好,他家的老奶奶常年能吃到馍馍,所以每次都能借到。
一次母亲走亲戚回来,去昌明奶奶家送馍馍篮子时,昌明奶奶家没人,母亲就把自己家的馍馍篮子从梁头上拿下来,将昌明奶奶家的馍馍篮子挂了上去。
母亲将昌明奶奶的馍馍篮字挂上去后,就去地里干活了。我却望着新挂上去的馍馍篮子挪不动地方了,因为我看到,昌明奶奶的馍馍篮子里面,还有两个白面馍馍。
现成的白面馍馍就在眼前,这诱惑力太大了。但我知道这是人家的东西,不能吃。难道不能吃还不能看?对。看看也能解馋。
因为梁头高,篮子挂在上面够不着,我就拿了个小凳子放在桌子上。我爬上桌子,又站在小凳上把昌明奶奶家的馍馍篮子够下来,拿起一个雪白柔软的馍馍,贪婪地闻着麦子面发出的奇异香味爱不释手。
“难道不能吃还不能尝?”我又对自己说,“少尝一点没人能看出来。”于是我在手里的馍馍上掰下一点放进嘴里。
咀嚼着细腻浓香的白面馍馍,我的肚子里咕咕作响,第二点、第三点馍馍相继进入我口中。当发现馍馍快少了一半时,我才强制自己将馍馍放进篮子里,又踩着小凳子挂在梁头上。
我到院子里找到镰刀,背起草筐去地里割草了。
我提心吊胆回家后,母亲正看着篮子里的馍馍发呆。我赶紧拿柴禾做饭,哥哥和妹妹从院子角落里走过来,哥哥掀开锅刷锅添水,妹妹坐在灶前给我拉风箱。
母亲叹了口气,然后笑了:“今天太阳从西边出啊,你三个怎么这么乖?”
我心虚地低着头,没言语。哥哥红着脸走到母亲身边说:“娘,我错了,不该把篮子里的半个馍馍拿给小妹吃。”
“你给小妹吃了,自己就没尝尝?”很奇怪母亲没有生气骂人,她平静地问哥哥。
“我尝了一点,还有一点给大妹留着。”哥哥说完走进里屋,拿出一小块馍馍递给母亲。
母亲没接,对哥哥说:“把这块馍馍给大妹吃吧。”
我刚接过哥哥手里的馍馍,母亲又说:“老大,篮子里有两个馍馍,现在只剩下一个,你怎么说拿出了半个馍馍,那半个呢?”
“那半个我真不知道。”哥哥回答。
哥哥的话还没说完,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我拿着那小块馍馍对母亲说:“娘,我不饿,这块馍馍你吃了吧。”
母亲看了看我,又叹了口气说:“没关系,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大妹,把你手里的馍馍和哥哥、妹妹分了吃吧。”
母亲说完,拿着昌明奶奶家的馍馍篮子转身就往外走,我看到母亲眼里有泪光在闪烁。
上面的政策变了,土地分产到户,家里有钱了,母亲买来了自己的新馍馍篮子。再走亲戚时,母亲会自己蒸上一大锅白面馍馍,走亲戚剩下的让我们尽情吃。
后来,我们家和所有的人家一样,再也不吃窝头了,上顿下顿都是白面馍馍,每顿都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吃,再不会由母亲去分了。
再后来,馍馍篮子也不用了,家里的馍馍和盘子碗筷一起有了新家——饭厨。人们走亲戚都去集市和商店里买礼物,也不会再拿馍馍了。
现在,当年的馍馍篮子不再叫馍馍篮子了,改叫工艺品,只用来观赏、点缀我们的生活空间,至于为了防老鼠和孩子偷拿,挂在梁头上盛干粮,说起来好像是编出来的故事。
说到这里突然想起,现在的孩子们连梁头是什么也都不知道了,因为都住进了宽敞明亮的吊顶房子里,还有很多住进了新社区楼房,见不到梁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