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不丑、不懒、不笨,唯一与别人不同的是他没有兄弟姐妹,而且父母都不在了。
是的,他是光杆司令一个,在娶亲的年龄没有任何羁绊和牵挂。凄凉是凄凉了些,但因为这凄凉而有了绝对的自由——选择自己爱情和婚姻的自由。
他上过学,学习成绩还不错,只因为成分论剥夺了他继续求学的机会。没办法,认命。开始是作为地主羔子在劳动中接受阶级斗争的批判,后来老老实实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刨食吃。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的同时,也吹活了他的心。他不再受人歧视,日子也逐渐丰润起来。有人上门提亲,让他到十里地外的村庄做上门女婿。
“闺女长得不错,家庭也可以,就是家里三个女孩没儿子。”媒人很热心。
他坚定地摇摇头,“婶,谢谢你,做上门女婿无所谓,只是我心里早有了人。”
“心里有人了?谁?要不要婶去替你捅破那层窗户纸?”媒人不但没生气,还想继续成全他。
“婶肯替我操心,当然好。我今天就请婶吃饭。”他憨厚地笑着,脸上出现一丝红润。
“到底谁家的闺女,快给婶说说。”媒人笑着催促。
“耿叔家的小莲。”
“拴住,我没听错吧,你是说瘫子小莲吗?”媒人张大了嘴巴。
“婶,没错,我说的就是这个小莲,我是真心的。”他坚定地说。
媒人走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拴住,没发烧啊,怎么说起胡话来?不想让婶做你的媒人没关系,这事可不能乱说。”
他继续憨厚地笑:“婶,我是认真的。”
媒人上下打量他几眼,“拴住,是不是戏弄你婶?给你提亲是为你好,成不成的说句痛快话,别找这样的借口。”
媒人脸一沉,走了。
两个月后,小刘庄传出了个爆炸性的新闻:拴住要和耿家从小不能走路的瘫子闺女耿小莲结婚了!
二
“拴住脑袋让驴踢了,要娶瘫子耿小莲!”父亲一进门就冲母亲嚷嚷。
母亲正在往锅里倒水做饭,“真是花花世界花花人,什么事都有。刚才我也在大街上听说了。”
她正在桌前做作业,抬起头来说:“这叫纯洁的爱情,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父亲呵斥她:“小孩子懂什么?乱插嘴!”
“小孩子比你们这些老封建懂得多。我问你,这不叫爱情叫什么?”她振振有词。
“这叫神经病!”母亲回答,“三分钟热度,不信试试看,不超过三月俩月,新鲜劲一过,有他哭的时候。这老耿也是,把闺女推给人家,不是害人家吗?”
“别冤枉老耿。老耿可是实成人,听说老耿坚决不同意,谁知这拴住铁了心,找了证明人,立下字据,说绝对不反悔。”父亲叼上一支烟,倒上一杯热茶。
三
两年后冬天的一个午后,她从他门前走过。
他正在门前的小河边用砖头砸冰。
她好奇地停下,“叔叔,你砸冰干什么?里面有鱼吗?”
他看了看她,呵呵大笑:“是小凤啊。这河里是有鱼,但大冬天可不是逮鱼的时候。我为你婶婶洗衣服。”
她看着他满含笑容的脸庞,又看了看他那双红肿的大手,想起人们对他的议论,心里非常好奇。慢慢走到他身边。
他面前的洗衣盆里不是衣服,是带着腥气的尿布。
“叔叔,我想问你一件事。”她小声说。
“哦。好,问吧。”他拿起尿布放到小河里揉搓。
“我想问问,你当初为什么选择和婶婶结婚?你娶了婶婶后悔过吗?”她虽然觉得有点唐突,还是把藏在心里的许久的困惑说出来。他依旧笑着看了她一眼,低下头,看着手里的尿布说:“凤,你知道,你叔叔我是个苦命的人。我没别的爱好,就喜欢拉琴,以前没事就坐在门口拉琴。你婶婶从小坐下的病根,两条腿不能动,说活也不利索,但她喜欢听我拉琴。我的琴声一响,她就让人把她推到我门前来听。她家里的人把她放到我门前就去忙别的,她坐在我面前的轮椅上,聚精会神地听,手在椅子上慢慢敲打,两眼放着迷人的光芒。凤,你还小,我给你说这些你懂吗?”
她见他眼里也放着光,好像沉醉在一种极度的幸福之中。一种成熟男人的气息迎面扑来,她心里莫名一动,暖暖的。
“叔叔,你说的我可以理解。你觉得自己找到了知音是吗?”
“知——音。还是年轻人会说话,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我因为成分不好从小受尽了歧视,不喜欢和别人交流,把自己的喜怒哀乐都寄托在手里的琴弦上。我从你婶婶的眼神里看到了尊重和崇拜,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和自信。我知道弹琴已经成了我生命里的一部分,而在这个环境里,抱着琴过日子,以前总被人说成不务正业,以后也不可能得到家人的理解。你婶婶需要琴声安慰,我需要用弹琴来诉说心声。和荣华富贵但受人驱使的生活比起来,我宁愿选择知心而平淡相守。”
“这么说就是叔叔从来没后悔过?”
“没有。再告诉你个秘密,小时候我和你婶婶都是另类。她身体残疾,我地主黑五类,都是同伴们避之不及的对象,所以从小时就同病相怜,也算是青梅竹马了。我们走在一起别人都不理解,但我不是一时感情冲动。”
“嗯。叔叔,你的琴弹得确实好,小时我也常常站在一边偷偷地听。”
“记着呢,有时你还来到你婶婶身边,扶着你婶婶的椅子听。你是个有爱心、有灵性的孩子。”
说话间盆里的尿布洗完了,他搓搓手,站起来说:“凤,天冷别冻着,回家吧。”
“好。叔叔,我还有件事要问你,你可以教我弹琴吗?”
“好啊,我刚买了一把新琴,你要喜欢我就教你。只是……只是不大合适吧?你爹娘不一定同意,别人也会说闲话的。小姑娘家还是学点针线饭食的活,将来用得着。凤,回家吧,你婶婶这几天身体不大好,我要回去了。”他说完端起洗衣盆自顾自地走了。
四
小莲跟了他七年,七年里他累并快乐着。
他也给了小莲七年的快乐时光,但他无力改变小莲的命运,小莲最终应了医生的预言,三十五岁的时候走完了自己全部的生活历程。
埋葬了小莲,好像也同时埋葬了自己全部的青春。
他又回到了以前那些孤独寂寞的日子,变得除了手中那把琴外一无所有。甚至比以前还要寂寥悲怆。以前他还可以在寂寞的夜晚望着河水,想象第二天小莲在家人的推动下到他面前听琴情形,现在这美妙的情景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留下的只有点点滴滴美好的回忆。
五
秋高气爽,一轮明月挂在小河对岸那颗歪脖子柳树上边。
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动,缕缕相思也随着琴声向远方飘荡而去。
他听到脚步声向他走来。
他没有回头。
他断定这只是一个与他毫无相关的过路人,会接着慢慢地再离他而去。
但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下。
难道除了小莲外还有被自己琴声吸引的人?且不去管他,且用我之手弹我之曲。“雪的梦幻”、“你的笑颜”、“忧伤还是快乐”……他反复演奏着从录音机里学到的曲子。
月亮从天空的云朵中穿越,蟋蟀在草从里和鸣,他忘掉了孤寂和忧愁,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叔叔。”有人在他身边慢慢坐下来,并用柔柔的声音叫了一声。
琴声停下来,他看到一张年轻漂亮,但满是忧郁的脸。
“凤,这么晚了还不睡?”他往旁边挪了挪身子。
“嗯,睡不着。这段时间一直失眠,天天晚上出来听你弹琴。”她把头低下,又往他身边靠了靠。
“是吗,我怎么没看见你?”
“在那个柴垛后面。”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叔叔,我想和你学琴。十年前我已经说过了,那时你心里只有婶婶,把我当成小孩子,还怕别人说闲话。现在可以了吗?”
“凤,我觉得很奇怪啊。在农村,弹琴这事,不当吃不当喝也挣不来钱,学这有什么用?再说你一个没结婚的女孩子,和我搅在一起,会让人嚼舌头的,对你不好。”
“我愿意,我喜欢,谁也管不着!”她说着双手将他怀里的琴拿走,“你必须教会我,这个老师我认定了。”
“这……凤,吐沫星子淹死人,你不怕我怕,我可是你叔叔,我不敢。”黑灯瞎火的,大半夜里和大姑娘靠得这么近,他心里突突乱跳起来。
“什么叔叔不叔叔,庄乡而已,我们又没血缘关系。别说只是向你学琴,现在你没老婆,我没嫁人,就是谈对象也不犯法。”她说着又往他身上靠了靠。
“你这孩子,越说越不像话了。今天天太晚了,有事以后再说。回家吧。”他站起来,伸手要他的琴。
她将琴紧紧抱在怀里,一点也没有松开的意思。
“凤,你要真喜欢,这琴就送给你了。不过话要说明了,教你弹琴的事我可没答应,你自己琢磨着学。”说完他转身就走。
“你怎么这么无情?你信不信你走了我会抱着这把琴跳到水里去?”
“凤,好像我们之间没有恩怨吧?你怎么了,今天怎么这么反常?”
“我是和你没有恩怨,但和别人有恩怨。你要不答应教我弹琴,我就死给你看。”
“别,可别想不开。我答应了,回家吧,什么时候想学都可以来找我。”
“我现在就想学。”
“凤,好孩子,就别吓你叔叔了。现在,这大半夜的,让你爸妈看见还不打死我?明天,明天我一大早就来这里等你,好吗?”
“好吧。没想到这么大个男人这么小胆,说话要算数哦。”她走到他身边,双手把琴递给他,回家了。
两滴热乎乎的泪珠落在他接琴的手上,他呆呆地在原地站了许久。
六
第二天,他并没去河边等她。
对于这个小自己十几岁的女孩子他并不陌生,却也说不上了解。但从每次碰见后,她那种特殊的眼神和话语里,他能体会出她对他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弄不懂她对他的这种感情是从哪里来的,难道只是因为她也非常喜欢弹琴,对弹琴人的一种崇拜吗?
寡妇门前是非多,这光棍门前也要特别注意。一个没了老婆的光棍汉,去教一个大闺女弹琴,这话好说不好听,被人抓住把柄说闲话,自己的脸往哪里搁?还怎么在这村子里混下去?所以他从门缝里看到她静静地在河边等着他时,望着她的背影悄悄地绕道而行,下地干活去了。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中午他从地里回来时,她正在他大门口等着。
“叔叔,你躲着我干吗?难道我还能吃了你?说句痛快话,现在是陪我到小河边说话,还是请我进你家聊聊?”她用那双红肿的眼睛盯着他。
“凤,你要不嫌弃,就家来坐坐吧。”他将大门敞开。
院子不大,但整洁干净;屋里也整整齐齐,井然有序。墙上的大镜框里有他和小莲的一张放大合影照片,桌子上摆着几本厚厚的书,那把棕色的提琴端端正正地挂在墙上。
“凤,坐,坐沙发上,给叔叔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洗了洗手,为她倒了一杯开水。
“被人甩了。白等了人家三年,转成志愿兵,看不上咱乡巴佬了。”她说着,眼圈红了。
“小事。缘分不到,叔叔留心着,给你踅摸个好的。”
“不再找了,伤心了。今后就一心一意学弹琴,当男人都死光了。”
“嘿嘿……这话说的。凤,你和我学琴没关系,但必须要经过你爸妈同意。”
“这我知道。但我明确告诉你,得到我爸妈的同意,那是不可能的。”她看着他尴尬的样子,突然没了刚进门时的拘谨,变得随便起来。“我主动找你学,又不是让你上门去教。我一个大姑娘家不怕,你怕什么?就这么决定了,学费随便你要。以后我每天晚上吃过饭就来找你,十一点准时离开,不打扰你休息,不耽误你白天下地干活。”
“凤,你这不是明摆着让你叔叔为难吗?再说了,就是我豁上这名声不要了,你一个女孩子可担不起,今后怎么嫁人?”
“我已经说过了,我嫁人的心早死了,要是再不能称心如意地去学琴,活在世上的念头也没了。什么话也别说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站起来,将挂在墙上的琴拿在手里,泪水成双成对的从脸上滚落下来。
他看着眼前的一切,放佛是在做梦,没一点真实感。往外面瞟了一眼,太阳透过树影洒落下来,分明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又偷偷地用手去掐自己的大腿,疼痛感马上传过来,证明不是在做梦。面对眼前的尴尬处境,他无计可施,只好站起来说:“凤,别难过,既然你真心想学,我也不再说拒绝的话。我先去弄点吃的,咱爷俩先吃了饭再说。”
他起身去做饭,她抱着那把琴呆呆地流泪发愣。
七
她果然说到做到,以后每天吃过晚饭就来和他学琴。
她学得很认真,他教得心不在焉。
不是他在美女面前想入非非,静不下心来,是他时刻在胆颤心惊,预感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
他的预感没有错。
一个月后,她的父母亲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将他劈头盖脸臭骂一顿,扬言再不让女儿走出家门一步。没想到她死活不跟父母回去,跪在父母面前说已经怀了他的孩子,生做他家人,死做他家鬼。
天啊,不但她的父母晕了,他也晕了。
他颤抖着身子,结结巴巴地说:“凤,傻孩子,叔叔求你了,你爹娘骂我打我没关系,全村人都来打我骂我也没关系。这玩笑可开不得,你不能拿起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啊!”
她的父亲显然失去了理智,摔了他家一切能摔坏的东西,砸了那把琴。她的母亲哭着要拖她回去,她死命挣扎着就是不走。
哭闹声惊动了已经睡下的乡亲们,院子里站满了人。
她的父母被人搀扶着回家去了,人们慢慢散去。他双手抓住村支书,“书记,你要给我做主啊!”
书记把手甩开,瞪了他一眼,愤愤地离去了。
这一夜,她睡在了他屋里的沙发上。
他去了里屋,但一夜没敢睡,不时地开个门缝往外瞧,怕她寻短见。
第二天乡派出所里的民警在村书记的带领下到他家调查询问,说她的父母告了他,说他拐骗妇女。
她首先站出来为他辩护,说来找他只是为了学琴,况且就是来和他谈恋爱也不犯法,婚姻自由,没人有权来干涉。
“学琴可以,谈恋爱也不犯法,而且也符合结婚条件,尽早把结婚证办下来。只是你们这年龄差距——你要想好,婚姻可不是儿戏。”派出所的人临走时对她说。
八
“拴住,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老婆了,什么时候结婚你看着办。”派出所的人刚走,她就看着他说。
“为什么?”他从昨天晚上开始脑袋就发蒙。
“因为我没了别的活路,你也没了另外的选择。要是我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没爹,这两条人命就是你害死的。”她的泪水又流下来了。
“我认了,难得你看得起我,不管这孩子是谁的,我都会当自己的亲生骨肉看。”
九
两个月后他们结婚了。
没人来参加他们的婚礼,但他们幸福地相拥着进入自己精心布置的洞房。
日子一天天往前过,她的肚子并没像人们预料的那样大起来。
人们对他们的婚姻越来越好奇,多嘴的人忍不住就背后问他。“你是怎么把她勾上手的?”
他傻傻地笑着回答:“说这话就冤枉我了,我可是老实巴交的人,要说对小莲我还敢亲自上门求亲;对凤,我一直把她当孩子,从来没这份心思。再说了,就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听凤说,这叫缘分和爱情,是我傻人有傻福呢。”
“那小凤的肚子?”
“嘿嘿……那只是她在她父母面前缩短我们距离的理由,事实上我是她的第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