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援阿的日子
——父亲讲述的故事
贾 旭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受命赴阿富汗巴格拉密纺织厂担任成本会计师,这在尚未改革开放的中国来说是件非常罕见的事,因此,我经历了一段难忘的故事。
一
眼前发生的一切,令我始料不及、目瞪口呆。我在天津的国营企业、机关单位从事财会工作二十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问题。我来到阿富汗巴格拉密纺织厂担任成本会计,摆在我面前的第一项艰巨的任务,就是把厂里积压了两年来的成本结算出来。在过去的两年里,厂里经营无成本,盈亏无底数,这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补算过去的成本,先把老账结起来,并且计算出分产品的总成本和单位成本,即可赶上进度,阿厂的成本准备以后按季度计算。当然,这要得到阿方的认可。
根据我方的要求,阿厂方提供了两个年度的有关资料。阿厂方提供的有关生产费用发生额还可以,问题最多、最难的是车间在制品的盘存,全厂纺织、印染、染纱等四大车间的在制品盘存,因无统一表格,车间的统计用纸参差不齐、开数大小不一,而笔迹有的龙飞凤舞,有的模糊不清,为识别内容增加了很大的难度。经常加夜班连轴转我能坚持,为了达到讲课效果背下所有内容我能做到,生活不习惯我能适应,但望着厚厚的一摞纸片,我的头仿佛要炸了一样,多日的劳累也一起袭来……这次赴阿是我第一次乘外国航空公司的飞机,飞机起飞不久就突然颠簸起来,且颠簸的很厉害,就像疾驶的汽车奔跑在坑洼不平的石子路上,可我们这是在几千米的高空啊。机舱里突然传来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仿佛即将大难临头。令人恐怖的颠簸终于渐渐平稳了下来,这时,扩音器里用英语广播了,同机去法国巴黎的新华社记者告诉我们,广播说刚才飞机在飞行时遇到了强气流,如果不是他们飞行技术高超,就会有空难的危险。最后,广播的结束语是个广告,请乘客们今后还要乘坐他们公司的飞机。看来这次赴阿开头就不顺……我闭上眼睛,做着深呼吸,尽量平复自己的心情。
事已至此,无法改变,只能依靠这样的资料把数据算出来。我平静了一下心情,又换了一个角度去想,如果这里的一切都规范有序、井井有条还请我们中国专家过来干什么?让我来就是要解决问题的,这样一想,心情好了许多。我请我们专家组的常耀信翻译等边看边加注中文,以解其意。经过一个多星期的煎熬,我才基本理顺并编制了在制品盘存表,我这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二
单位食堂每次采购都是由炊事员王师傅列出清单,我们专家组成员担任采购员,两人一组,轮流上街采购食材。当时,我们国内是由国营菜店经营,阿富汗市场上卖菜的全是个体户,能讨价还价,起初,我对此还不太适应。那时,阿富汗卖菜的计量方式不像是国内有磅秤称重,而是大多用天平,砝码都是些自制的不同重量和不同规格的石头。阿富汗卖菜方普遍不算账,所以每次买菜时都是让我们买家自己算,这个算账不是不声不响的心算或笔算,而是像我国旧社会在饭馆儿吃完饭后,跑堂的把一样样菜的价格喊出来,然后一个个菜的价格累加,让食客心明眼亮,即所谓“唱帐”,在阿富汗也是如此,但不是卖菜的“唱帐”,而是要买菜的“唱帐”,每累加一个数时,还得问卖家对不对,卖家点头以后再加下一种菜的价格。我是会计师,简单的加减乘除我一看就知道得数,而我们“唱帐”有些难度,就是必须用波斯语。因我学过几天英语,有一点儿外语基础,就现学了几句常用的波斯语,每次轮到我买菜时,都是由我担当“唱账”这个角色。每当我“唱帐”时,往往旁边都围满了阿富汗的小孩、老人,也有青年人,他们都用好奇的目光,注视着一个黄皮肤的中国人说他们的话,而且说的很有点儿味道。
我买菜时,由于语言的问题闹出了笑话。一次,轮到我上街买绿豆,我来到粮摊前对摊主说要买绿豆。在波斯语中工资、绿豆、老鼠三者的发音基本相似,由于我发音不准,摊主和附近的人们听了以后大为惊讶,摊主吃惊地张着嘴巴,瞪大双眼,重复的问我买什么,见这阵式我心里也有点儿毛了,感觉可能自己说错了,怎么办?我忽然发现摊位上的绿豆,于是我就指了指绿豆,摊主和旁边的人们这才恍然大悟,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他们有的竟笑得东倒西歪,笑得手舞足蹈。摊主忍住了笑,用手比划着,告诉我老鼠怎么讲,绿豆怎么说,纠正我的发音。这件事情我回去和组里的同志们说了后,大家也捧腹大笑,真是即有趣又尴尬。
三
1976年7月28日凌晨,这是个令全世界震惊的时刻,也是一个让我备感恐惧、备受煎熬的日子。我国唐山地区发生了史上罕见的特大地震。
这天早晨,我陪同我们专家组长温聚和到使馆汇报工作,使馆的一秘和翻译告诉我们,外电刚刚报道今天凌晨,北京、唐山、天津地区发生了强烈的地震。报道称唐山这个城市已经不见了,北京和天津的震情很严重。这个爆炸性的消息使我顿时紧张起来,感到极度的恐慌和不安,一直压抑着的思念爆棚了,妻子、两个孩子、岳父、舅舅等亲戚们是否平安……使馆领导劝我们要稳住,不要惊慌,他们已经和国内的有关部门进行了联系,正在了解出国人员家属的震后情况。使馆领导并说,如果国内不来通知,就是平安无事。我心里真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我焦急地盼着家里的平安家信。晚上,我彻夜无眠,望着家人的照片发呆……
信使终于被大家盼来了,这次我收到了两封信。我来不及多想,急切地拆开了一封信,这是妻写的信,看到家里一切安好,大家在胡同搭得临建棚里住时,我这才放了心。但马上心又揪了起来,临建棚夜里冷吗?这么多人挤在一起能睡得着吗?人身和财物安全吗?我的泪水在眼里直打转。
我拆开了另一封信,“爸爸您好!见信如面。”我一看这字体是长子写的,只是字迹有些潦草。“……爸爸,我是瞒着妈妈给您写的信。我现在很惊慌,晚上和邻居们挤在胡同的大棚里睡不着。别的同学都有爸爸可以依靠,凭什么我爸爸就不在身边!爸爸您快回来吧,我们需要您,您何时回来啊……”读着儿子的信,我的眼泪落了下来。是啊,为了完成赴阿的经援任务,不能对家人尽到应有的责任。我陷入了深深的内疚和自责,但我心里清楚,援外任务没完成,我决不能回国,我必须圆满地完成纺织局领导交给的任务。我感到不便单独给长子回信,怕妻子责怪儿子,我就在给妻的回信中加了一段给长子的话,“儿子,爸爸的心一直就在你们身边,爸爸为了完成党和国家交给的任务,没能照顾好你们,大灾面前没尽到应尽的责任,我深表歉意。但是,你要知道,爸爸首先是一名共产党员,我就要听从党的召唤,国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自己的事再大也是小事。你是共青团员,你是个懂事的大孩子了,你还要帮妈妈带好弟弟、照顾好姥爷,爸爸希望你们在党组织的领导下能够坚强起来,战胜灾难。同时,我也衷心地希望你能够理解爸爸……”
地震以后,英国BBC电台的华语广播报道的消息相当恐怖……这些惊人的报道,反而更增加了我们的恐怖和不安。1976年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周总理、毛主席、朱德委员长相继去世,使馆连续三次举行追悼活动,接受阿方社会各界和各国驻阿使馆人员的吊唁。这段日子里,我的心情极度悲痛,久久不能释怀。每当听到郭兰英演唱的《绣金匾》时,我的泪水就止不住的往下流。我知道无论发生什么变故,我必须认真履行好我的职责……
1977年2月,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历经四年半的援阿工作圆满结束可以回国了。当我透过飞机的旋窗,终于看到了北京时,即将能与朝思暮想的家人、朋友、同事们团聚了,我的眼角湿润了,我在心里默默地说,“祖国母亲,您的儿子终于圆满完成了经援任务,回来了!”那年我五十岁。
2019.4 发表于天津《直沽文化》(内刊)
2020.6.28.《作家故事》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