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 旭
烈日,无垠的沙漠。他感觉浑身燥热,喉咙像刀割般难挨,接着是一阵巨痛,他感觉身子像坠人了漩涡……
我在哪?他想睁开眼睛,可眼皮却像被什么粘住了。他想喊,却没有一丝力气,仿佛一切都静止了,血液已凝固。热,闷热,怎么没有一丝风……
窗上挂着黑布,门上钉着麻袋,很暗。三伏天屋里没有一丝风,他在赶印一批传单。油墨不多了,他使劲地压、尽力地推油辊儿,纸上才映出“打倒国民党反动派”的字样。汗顺着他的额头、脊梁沟儿像小虫似地往下爬。
昏暗的屋里,只有从天窗的缝隙投下一缕阳光,像刺破黑暗的一把利剑。再过一袋烟时间,他必须将传单送出去。那架破旧的油印机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他多想站到院里的大树下凉快凉快,可不远处是集市,便衣特务时时出没,再过一袋烟功夫……
疼,撕心裂肺般,像群狼撕咬他的身体,他一阵抽搐……
他一脚踢飞了特务的盒子炮,借着夜幕的掩护拉着老赵就往小巷里钻。这是片他熟识的贫民区,曲曲折折的狭巷,低矮的平房,许多小院门口还堆放了许多杂物。他们今晚贴传单时,不慎被特务发现,老赵将那桶黑面浆糊扣在了特务的头上。他俩拼命地向另一条小巷奔去,枪响了。他只觉无数个光环在眼前闪动,忽暗忽明,接着是一片漆黑……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睁开了双眼。火辣辣的阳光,逼射进铁签子门里,窄小的单人牢房,汗味拌着血气和腐烂的臭气向他袭来,熏蒸得他换不过气。隔壁透出几声抑制着的呻吟和喘息。他顺着单调的蝉鸣吃力地望去,一座座紧围着牢房的岗亭;高墙外,几株钻天杨只剩下秃秃的树干。架着电网的灰色高墙上,端端正正地写着白色的楷体字:“人生能有几度春,切莫执迷……”墙上的机枪和刺刀,在太阳下闪着刺眼的光,他只觉一阵天眩地转,像又坠人了黑色的漩涡。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勉强地睁开了眼,这间牢房不足三平米,朽木板地,屋角堆着一条破棉被,铁签子门边,放着一只小小的生锈的铁皮储水罐,里面干干的,他赶忙把脸扭开,遏制着喝水的念头,勉强挤出一点儿聊以解渴的唾液,接着,好像又坠人了那个黑色漩涡……“啪”地一声,一样东西落在了他的脸上,他微微睁开眼睛,一个胖看守在门口一闪。
他低头一看,是一株草药。他轻轻地把它含在嘴里,只觉一丝清凉直沁肺腑,他贪婪地咀嚼着、吸吮着,咽喉那刀割的感觉有所缓解,头不那么沉,脑子清醒了一些。黄昏,在郁闷的寂静中悄悄来临。看守们反复查看每间牢房,点名声像魔鬼似地叫着。天完全黑了下来,他感到像被扣在一口锅里,让人窒息。蚊虫骄傲地嗡嗡叫着,一团团、一群群穿过铁签子门潮水般地向呻吟着的人们冲来。他衣衫滥褴地躺在地板上,被灼热、烦闷和刑伤折磨得浑身无力,任凭蚊虫疯狂地进攻,他试着抬起手轰着叮在脸上的大蚊子,可刚轰走一个,又来一群,他无力地垂下了手。门外的看守们迈着四方步,抡着小蒲扇,神气活现地瞅着铁签子门里的人们。忽然,一把旧蒲扇被抛了进来,掉在了他脚边。“他妈的,真晦气!”胖看守骂了一句,匆匆走了。他捡起小蒲扇,轻轻摇着,驱赶着蚊虫和暑热,觉得好过多了。他望着胖看守远去的背影,想起草药和这小扇子,他思忖着,渐渐地那个黑色漩涡又将他卷了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屋顶上传来呼呼的风声,闷热的牢房清凉了许多。倏然,一道白光,随着沉闷的雷声“哗哗”地下起了大雨。雨水顺着南墙小窗刮了进来,许多雨水像蚯蚓般地从窗口往墙下流着,在那白灰剥落的砖墙上,留下数条褐色印迹。又一道闪电,他朦胧中,看见了墙上那歪歪扭扭泛着黑紫色的血字:“打倒蒋家王朝!”
忽然,他想起了赵师傅,想到他家里还有赵师傅等六人的入党志愿书,这些材料他是放在抽屉的夹层里,外人不易找到。他被捕时,特务只搜出了一只钢笔,严刑拷打,他只字没吐。但特务很可能从这支钢笔人手,找到他的学校,继尔找到他家,而那抽屉的夹层不是长久之计,万一……他一阵紧张,得尽快销毁那些材料,他暗暗想着。
这日,他受审回来,胖看守悄悄说:“看来你度过了这一关。”说着,用一种探询的目光打量着他,“没出问题吧。”
在胖看守锁上门将要离开时,他轻声地说:“你能给我弄到笔和纸吗?”
“……”胖看守犹豫了一下走了。
傍晚,监狱里静悄悄的。突然,一个纸团抛了进来。他一抬头,见胖看守在门外一闪不见了,他赶忙拾起纸团,心“砰砰”地跳个不停,要是让别的看守发现非坏事不可。他轻轻展开纸团,里面有支寸长的铅笔和三张巴掌大的纸片,他一阵激动,赶快将铅笔塞进墙缝,把纸片藏进破被里。
第二天,他偷偷写了个字条,“饭太坏,绝食?”将字条和笔团成团儿弹到对面大胡子的牢房,不想一阵风袭来,纸团停在了距大胡子两米多的地方。他头上沁出了汗。胖看守走了过来,像是无意地将纸团踢到了大胡子牢门前,他这才舒了口气。须臾,纸条又传了回来,上书,“好!时间待定。” 他完全信任胖看守了。
晚上,他在脏扇子上用铅笔写了一行极小的字:“速到我家毁志愿书。”这几个字他特意写得挺散,不注意看以为是几个泥点儿了。写好后他又犹豫了,如果胖看守靠不住?他心一缩,那可是好几颗人头落地啊。可是,如果再拖,特务将来找到我家,也得坏事。他望着天上的星星苦苦想着对策。猛然,他心一动,在扇子比较明显的地方写了一个“好”字。接着,又在那行小字附近甩了几个泥点儿。
晨曦中,走廊里传来嘈杂的“叮咣”的木桶声和大皮靴踏着地板“咚咚”的声响。“开饭了!”几个粗野的声音吼着。胖看守拎着饭桶晃了过来,他赶忙迎了过去。
“饿了?”胖看守关切地小声问。 早饭仍是稀饭,说是稀饭,依然是半桶清水,桶底有几颗饭粒,他入狱几日来天天如此。
“有件事求你帮忙。”他压低了声音说。
“……”胖看守睁大双眼惊奇地望着他。
“请你将扇子交给城里算卦的李半仙,上次算卦我欠他几毛钱,告诉他我挺好,等我出去再还他钱。”说着,他把扇子递给了胖看守,并指了指那个“好”字。胖看守接扇子的手有些抖。
“求你了。要不李半仙非烧了我的房子不可。”
“……好吧。”胖看守琢磨了一下,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才答应了他。
看着胖看守摇着扇子走了,他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感到应该好好睡一觉了。
“咣、咣咣、咣咣咣……”
监狱门口响起了一阵紧似一阵的锣声,接着,一阵汽车引擎的噪音由远及近。锣声住了,汽车喇叭发疯似地叫着。各牢房的人们都翘首向门外望着,因为又要进新犯人了。沉重的皮靴踏响楼板,几个挥动手枪的特务跑上跑下。
“铛啷……铛啷……”繁杂的脚步声中,夹杂着一种迟钝的金属撞击声。一、二、三……整整六个人,长长的链环在地板上拖得铛啷铛啷地响,脚胫被铁镣箍破的地方血肉模糊,带脓的血水一滴滴地沿着铁链往下涌流,这几人步履蹒跚地往前行走着。 他惊呆了,第一个走过来的竟是老赵,第二个是“李半仙”,还有……啊!他眼睛瞪得很大,呼吸仿佛停止了,手抬起来想打招呼,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们发现了他,赵师傅怒睁二目,眼眶欲裂,李半仙眯细着眼睛,嘴角露出几分轻蔑,他们高高昂起头,向前走着,那“哗啦”“哗啦”的镣铐声像是打在他的心上。
夜里,起风了,刮得上瘆人,像是有人在哭。老赵他们被分别关进了里面的两间牢房,他们用铁链子敲打着地板,喊着:“给我们水喝!水!要水!”他们用力摇晃着铁签子门,他也爬起来喊着,“给他们水喝!”又有几个牢房响应。
“他妈的,找死啊!”两名看守把手里的“七斤半”哗啦哗啦地摆弄着,紧接着,响起了警铃声,牢房里的灯全部亮了,十几名荷枪实弹的看守冲了进来,用枪指着人们,而人们的喊叫声和敲击声更响。
少顷,监狱长披着风衣,手端烟斗从外面走了进来。五十开外的监狱长生着一双鹰似的眼睛,那一双半腰大皮靴贼亮。
“凭什么不给他们水喝!”对面牢房的大胡子带头喊着,接着,众难友马上响应。监狱长怕闹出事来,装模作样地训斥了看守,只得给老赵他们提来了一桶水。
在刚才的斗争中他喊哑了嗓子,听着从老赵他们那传来低沉的呻吟声,他用拳头擂着自己的脑袋,感到万分负疚。
开饭时,大胡子被带走了。长得像“枣核儿”的看守捧进一大碗鸡蛋面汤,一股香味溢满了牢房。他一愣,入狱半个月以来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好的饭食。
他赶紧端起碗来……猛然,他发现其它牢房的难友们仍是清水稀饭。
“为什么不给他们面汤?”他问。
“你跟他们不一样。”“枣核儿”露出了让人恶心的奸笑。
“胖看守呢?”他问。
“升官了。”“枣核儿”得意地说。
“……”他皱了皱眉。
“把面汤给刚来的那几个人端去。”他对“枣核儿”说。“枣核儿”摇摇头。
他发现老赵他们向他射来愤怒的目光,他一阵心痛,放下面汤,一口也没动。
老李被带了出去。回来时,是被看守拖进来的,地下留下了一条血印。
中午饭,难友们吃的是发霉的梗米饭和几根菜叶,而给他端来了白米饭炖猪肉。“我要和大家吃一样的饭!”“枣核儿”只是奸笑。这简直是对他的折磨,比打他一顿还难受。
“枣核儿”说:“如果没你帮忙,我们还抓不到那六个人了,上峰说要嘉奖你,明天就放你出去……”
他彻底明白了。
下午放风,他终于看见了踌躇满志的胖看守,几日不见,胖看守又发福了,穿戴得十分整齐,原来手里的大枪已换成了腰间的手枪,肩上的肩章一闪一闪。一股怒火从他胸中“腾”地升起,他紧握双拳,咬碎钢牙……当他随着人流转到距胖看守最近处,也就是仅有五、六步距离时,他突然发疯似地扑向了胖看守,胖看守没有提防,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双手死死地扼住了胖看守的脖子,“啪”地两声枪响,胖看守和站在不远处的监狱长同时开了枪。他倒下了,可手仍死死扼着胖看守,眼里喷着火。人们一下子乱了,老赵和老李等跑了过来,胖看守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脸色苍白,跌跌撞撞地逃了。老赵把他揽在了怀里,他紧握着老赵的手,轻声地说:“是胖……出卖的……共产党员的……血是红色的。”他胸前的鲜血往外涌着,头一歪,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了安详的神情。
后来,在一次越狱行动中,这六人中仅有老赵逃出了虎口。解放后,老赵身居要职,勤政清廉。每到清明,老赵无论多忙也要到战友的墓地去祭扫。老赵经常把这个故事讲给子女和部下,并时时告诫他们和自己,共产党人的血永远是鲜红的。
2008.(特刊)天津《直沽文化》(内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