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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月珍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19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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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庄摆渡

空房间里还有一个呼吸

那是来自于自己喉管的粗重回声

还可不可以像去年那样早出晚归

与众人一块忙碌

看着荒山变林间

还可不可以躺在散发着清香的树枝上

拍下一尘不染的白云与蓝天

还可不可以高高低低地走在山间

与朋友们在阳光下笑望对方阳光的脸

我问专家

不回答便是他的回答

我该去问谁

问自己

也不知道答案

我曾得意地向朋友夸耀

我人生的每一步都按着自己的设计进行

可是现在

我的计划被打乱了

原本预计的时间削去一大截

不知道喜欢的事应该先做哪一件

还是选一处静土

悄然离开

我知道那悄然的过程肯定很难捱

写完这首诗,我开始认认真真地考虑去哪里等死这件事。据说终南山的隐士已有几千人,算一算比老家的村子人还多,而且自美国人比尔•波特的《空谷幽兰》出版后,旋起一阵终南山隐士风,有的去探访隐士,有的去观摩隐士,有的去亲近四千年前的生态环境,有的竟然是去做出租茅草房的生意……恐怕那里现在已经人流不息,繁华若市镇了。

还看过有些人去偏远的传统村落支教、闭关创作的报道,特别是连电也没接通的大山里,然而,那样的村落,有陌生人突然要长期居住下来,村民们不免会好奇地窥视、议论,他们会查你的身份证、记录你的原籍,特别是面对一个患有不治之症的人,他们会提高警惕,想方设法与你的家人取得联系。仍然不得安静。

有时候我们痛恨冷漠,但对于不想在死前受尽医学治疗痛苦的人来说,倒是希望这世界不妨冷漠一次。

想得累了,还是没想好去哪里。再刷朋友圈,看见一条留言:来我的山庄静养吧。

那是一位有些侠士风骨的朋友,他多年在外经营,把自家老房子改造了一下,命名为神雕山庄。从偏僻这一标准恒量,他的山庄是够格的。在极其隐蔽的山里,几户人家,整个村子只有18口人,而且以留守老人居多。然而,这庄主是位交游广阔的人,时常会有朋友去他的山庄做亲近自然的体验。

他似乎知道我的顾虑,又留言:我在外地施工,庄里只有一对看门的老夫妇,去那里静养正好没人打扰。

我不由得想起王维写《鸟鸣涧》的情景。寓居在朋友云溪别墅的王维,在夜深山静时分感触良多,写下了春山空、惊山鸟这禅意的诗句,描画了无数欲净洗心灵者向往的意境。

这意境也是我想要的。北方没有桂花,时逢深秋,也非春季,不过有山有鸟,有白桦、黄杨、青松、红叶。

他的山庄已经用现代的彩钢瓦、彩色瓷砖装饰过了,房顶覆着一排太阳能板,起居室里配置了卫生间,正屋的厅堂里有架子鼓、K歌设备。我最喜欢的是后院那大大的厨房,正中间一张长约三米的长形案台,靠墙有两口大铁锅,一口大水缸,半缸水上飘浮着水瓢,墙角还有一尊小石磨,可以用来磨豆腐。厨具一应俱全,只是,没有用来吃的食物。

那对老夫妻抱着刚刚在菜园里拔的萝卜和白菜送过来。我急忙假装翻找粮食,掩盖并不想进食的想法。找出半袋米和一把干粉条。他们帮我把灶火生着,我不得不将米下到锅里煮,摆出做饭的样子。

他们走后,我蹲坐在灶前。灶里的木柴火红彤彤的,火苗不时舔着灶门。有三十年没这样坐在灶前了。在灶前映着火苗看言情小说的情景浮现出来。少女时期的我脸色微黄,略显病态,然而满满的胶原蛋白,认真读书的样子颇有些秀气。每每坐在灶前捧着书都会想着自己如黛玉一样的优雅,便对读书如醉如痴了。

许久没有那样捧着厚厚的书读一读了,最近连碎片化的网文也没有耐心看完。大脑里、胸腔里什么也装不下,满满的,撑得我总是坐卧不安、心慌忐忑。有时候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影子。我这个影子飘到街上,看见街上也飘着行色匆匆的影子。他们的面目是模糊的,脚步是轻盈的。有的影子甚至没有脚,或者说行走得太快,快得只看得见一道轨迹。那痕迹一忽就散了。

客房的隔壁是书房,没有书,满屋子的书法挂幅。均是来这里造访的朋友留下的笔墨,楷书、行书、草书,我不大会分辩。桌上留着写了一半的宣纸,是庄主的笔迹。我看不出他是否练过书法,有些人钢笔字写得好,拿起软毛笔自然会挥洒。他似乎是这一类人。他的字如人一样豪放洒脱,每逢末笔都会拉得好长,虽然达不到龙飞凤舞,但是那尽情伸展的笔触可以看出书写者骨子里的自由与不羁。我不懂书法,拿起蘸在笔洗里的笔,没有倒墨,就着笔洗里的黑水蘸了蘸,继着他写了一半的纸画了画,觉得手生,便放回去了。

临离开时又转回去,把自己画的那页纸团起来攥在手里,准备明天白天把它扔进院子后面的外厕所去。倒不是怕被人知道自己不会书法,只是不想留下任何痕迹。

庄主朋友曾讲过一个他建山庄时的故事,有只狐狸夜里三番五次扒窗棂。我把它写进一篇小说里,还获得了某杂志的年度作品奖。我思忖着那只狐狸或者别的狐狸会不会如之前那样造访。说不清是什么样的心情,有些害怕又十分盼望。山庄就在山坡下,还削平了一截山坡作为院子,靠山的一面便不需要砌院墙了,院子与山融为一体,任何轻手利脚的动物都可以轻轻一纵跳到房顶,在房顶与房顶间飞奔自如。

我一会望向窗子,金黄色的枫叶成了一片黑漆漆的剪影,偶尔晃动晃动。一会再望向房顶,似乎这样能看见有动物蹲踞或跑过去,实际上,房顶并不透明。我屏息凝神,静似无声又有声,自暗处传来一串长长的叹息,是黑夜的喘息。 我盼着树叶动的声响,盼着虫子爬行的动静,盼着家具老化的类似于吱嘎吱嘎的鸣叫,我从没有如此强烈地想听到生命的声音。

终于,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一开始还以为是有老鼠穿过,或者猫经过。听一会儿,声音是连成串的,均匀的,才判断出是雨声。深秋的冷雨就这样悄悄地没有任何预兆地乘夜而来。

这时候才感到屋子里的凉意,盖严被子,平躺着,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听雨。蓦然幻想着,在这凄凉的雨声中停止呼吸是一件很美的事。

然而,呼吸没有停止,我感受到了太阳光茫的刺目,不得不睁开眼。不知道何时,雨已经走了,晨阳橙黄,悬浮在空气中的水星闪闪发光。深深吸口气,湿度绝对饱满,胸腔通透了许多。

就在这个雨夜,一个生命结束了。

当我从山上捡蘑菇回来时,见那对老夫妇正在鸡笼里翻找。

“一早起来就少了一只,还以为下雨没事了呢。”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这个墙洞看一看,那个木垛扫几眼。庄主朋友曾说过这里山狸猖獗,起初他在这里养过珍珠鸡,做了周全的防范,整个鸡舍都罩在钢丝网中,可是,在丝网没有任何破洞的情况下,珍珠鸡全被咬死,一只没存。后来,他什么也不养了。这对老夫妇来了之后,见那么大的鸡舍空着可惜,又闲来无事,便养了二十几只鸡。他们还收养了两只流浪狗,平时夜里,有动静狗就会叫,因为下雨的关系吧,狗竟然没叫。谁也没想到,雨夜里山狸也没停止觅食。当一个生命觊觎一个生命的时候,被盯上的那个是如何也逃不掉的。

许久,老大爷从墙洞里拎出一只黑色的小母鸡,身体已经僵硬。

“又是山狸子!”老太太气愤地说。

山狸只是吸血,不吃肉。可以想像那杀戮的场景,山狸准确无误地咬住鸡的咽喉,一口气把血吸干。鸡根本叫不出声,再加上雨夜,难怪连狗也没能察觉了。

我们照例做了一阵亡羊补牢的功课,寻找山狸出入的地方,未果。想见,他们已经找过无数次了,怕是每死一只鸡便找一次。在无力无助又无门的时候,人们只能机械地做着徒然的事。

“这几只不能放在鸡舍了。”老太太这么一说,老大爷就知道怎么做了。他们一个追赶,一个堵截,把仅存的四只鸡抓在手里,拎回屋去。在被山狸咬死十几只之后,他们终于决定让鸡住进人的卧室,与人同起同睡。从老大爷的心领神会看出,关于人鸡同处一室的想法,他们商议过多次,也许从第三只鸡被咬死之后,或者第四只之后就开始想到这个决策了,只是犹犹豫豫,直到眼见着宽敞的鸡舍里只剩下噤若寒蝉的四只,终于付诸实施了。

我觉得整个山庄都在山狸那铜绿色眼睛的注视之下。它神出鬼没,监视着山庄里所有的生命,包括人、狗、鸡,园子里的白菜、萝卜、向日葵,夜里爬在墙上的蜈蚣、赖伏在纱窗上的臭蝽。

清洗蘑菇的时候,我想:蘑菇是否能补血,一个人的血够山狸吸多久。枣是补血的食物,而蘑菇不是。何况,我不想被吸血而死。当老大爷拎着硬邦邦的小母鸡走出山庄时,我知道那鸡已经没有了呼吸,但它的灵魂还在。它是在猝不及防的时候被突然咬住,迅速吸干的,那时候,它的灵魂在痛苦地呻吟,它的灵魂没来得及离开肉体。它被埋在一棵山核桃树下,也许,它的灵魂会攀着树根一点一点爬上树干、树枝、树梢、树叶,再飞升离去。灵魂的剥离是个漫长的过程。

我仅仅找到九朵蘑菇,足够吃一顿了。老太太看着我那九朵刚刚冒出土不久的小皱蘑,撇撇嘴:“这些小东西,专业捡蘑菇的人根本不要,他们进山一会工夫就能拣一筐出来。拿到市里卖,二十多块一斤呢。”一会又说:“我在市里当保姆那家是卖山珍的,好大的店面。我每天晚上都出去跳广场舞。这山里真寂寞。吃完饭咱们打扑克消磨时间吧,漫漫长夜怎么熬……”

我无意于打听她不喜欢寂寞为何还来山庄,一个人只对自己的生活感兴趣,对于别人的生活偶尔发生兴趣,但不会持续太久。何况,她所向往的城市生活,那喧闹的超市,那繁华的广场,那花枝招展的广场舞大妈们,正是我要远离的。

吃完饭,她来敲窗户,邀我去打扑克,我回答捡蘑菇累了,想早早睡了。她悻悻地走了。

躺在床上,我把意念集中在耳朵上,用力去听,听那生命的声音。无雨,亦无声。在西医专家中医专家都表示没有治疗方案之后,我回到家,恐慌、烦闷、不安时时控制着我。一天,姑姑带我去了一座寺院。我们坐在大殿外听诵经。我听不懂,只是盘腿而坐,闭目静听,不久便觉得昏昏然了。我的大脑空了,身体也空了,我从我的身体抽离出去。

于是,我起身,在床上打坐。然而,久久也不能有那日的抽离。许多事一股脑涌来:身体僵硬的小黑鸡;松针丛中探出头的红蘑;两只四处嗅食腐败食物的浪浪狗;不能呼吸踽踽而行的我;因为穿刺的巨痛而大哭的我;左侧病房的老人过世在楼道里痛哭的他的儿女;右侧病房一位老人在清晨悄悄离世无人察觉……

然后,我看见了彼岸的我:

我是我

不是谁的女儿

也不是谁的母亲

不是谁的爱人

也不是谁的朋友

我只是我

我不是我

是谁的女儿

也是谁的母亲

是谁的爱人

也是谁的朋友

我不只是我

我在山上

在水里

在丛林

在幽巷

此时的我在床上

却已经去了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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