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山羊

某年的冬天，总在黄昏，我会准时从爷爷手中接过一只搪瓷缸。这只破烂搪瓷缸盛着半缸儿玉米粒，偶尔挟带几颗黄豆，我捧了它步履蹒跚着去找我家的山羊。

羊圈在我家附近，沿着缓坡走三十来步就到了，一间昏黑的土窑洞。冬天的黄昏气温很低，地上到处是羊粪蛋和玉米秸秆，秸秆上覆着雪。放羊娃名叫二狗，有点呆，佝着腰，戴一顶破棉帽，帽子下永远是一颗阿富头，二狗爹是剃头匠，总是将他的脑袋刮得只剩下脑门一小块儿头发。

二狗的羊群大部分是队里的集体羊，自留羊不多，有自留羊的人家另外付给二狗工分。我家的羊是只母山羊，有点瘦弱。几十只羊中，不用找，它会咩咩地走到我跟前，迫不及待地将头扎进我手中的缸子里，我将玉米粒捧在手里让它吃。羊吃得很小心，完了还意犹未尽地舔我的手心，弄得我温暖又痒痒。山羊斯文的吃相很像我们喝油茶的样子，将碗一遍一遍地舔，干净得根本不用再洗。

然后，羊便钻进了它们的大部队，它独自忧郁地发着呆。爷爷告诉我，我家的羊就要下羔子了，所以表情甚像一位母亲的忧郁。

夕阳正好，晕黄的金光把一切朦胧成梦境一般。我家的山羊依在墙角，它像一个规矩的士兵等待二狗的清点。二狗不识数，土窑洞壁有划好的杆杆儿，数一只羊他的手过一道杆，羊数完了，杆也过完了。我家的山羊进圈之前最后望我一眼，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忧郁。羊被圈起来了，二狗拽着放羊锨儿回家了，我也忧心忡忡地回家。路上，我望一会夕阳，然后转过脸，我发现满世界全是眼睛，羊一样忧郁的眼睛。

没有多久，山羊果然下羔子了，它虚脱地半躺着，湿淋淋的羊羔一次又一次地努力往上站，嘴里发着咩咩的叫声。山羊望着自己的孩子，怜爱，带着忧郁，为什么还是那样忧郁？也许它一生下来就理会了自己的悲惨命运，所以它总是带着求助的眼神。

再没有比一个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茁壮成长更幸福的事了，羊也一样。小羊跟着妈妈撒着欢，它真是个调皮的小伙子，一会儿钻到妈妈的肚子底下，一会儿又跑到高高的土崖上。那个冬天，我一直用玉米粒和豆子改善它们娘儿俩的幸福生活。小羊长得很快，单纯的眼神里渐渐多了忧郁。

端午节一过，山里的天立马就热了，地里的青草长得好旺实，羊的生长黄金期开始了。我家的小羊长得飞快，它已经快成为一个棒小伙了。不喂羊的时候看着它们我也快活。

时光像一条小溪，将我们叫做日子的帆船推着呼啦啦向前跑。不喂羊的日子里我仍然惦念着我家的山羊，羊妈妈那双忧郁的眼睛总在我的眼前闪过。啊！多么忧伤的一只山羊。它的忧伤使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可怕的一天终于发生了。那天我看到二狗抱着我家的山羊嗵嗵地往我家跑，我就知

道不会有什么好事。

果然羊被蛇咬伤了，羊的一只腿肿得像吹足了气。二狗哭丧着脸，爷爷用奶奶纳鞋的针刺烂羊腿想挤出里面的毒液，然而已经晚了。羊躺在地上，睁着忧郁的眼睛。我蹲在它身边，将手触到它的嘴边，它定定地望着我，微弱地叫了两声，渐渐地，它忧郁的眼神灰了下去，像暗下去的火焰。羊死了。

爷爷问二狗：我家的羊怎么被蛇咬伤的？

二狗说：你家的小羊不好好吃草，乱跑，被一条绿蛇缠住了，这只母羊抢过去踩蛇，小羊跑掉了，母羊被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