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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贝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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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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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酉庐札记

平素读书不择地,坐板凳,卧沙发,依床头,阅后则信手乱弃,家藏书籍亦随处散放。妻颇恼,屡教之后皆是无奈。辛丑初修葺客舍,特辟书房,除却书柜、桌椅,另设榻榻米,以绝书籍之乱。

书房于二楼一隅,环境较一楼幽静,隔窗见瓦松,启户瞰街景。入秋苦雨,淅沥不休,又添邻家犬吠,夜猫群殴,反闹于一楼,然则尽显野趣,悦耳沐心。中国历代读书人喜命名书房,譬如竹里馆(王维)、梦溪园(沈括)、梅花屋(王冕)、项脊轩(归有光)、惜字庵(黄宗羲)、聊斋(蒲松龄)、缘缘堂(丰子恺)。西贝附雅,亦思为书房取一名号。先于斋、屋、居、室、堂、馆、轩、园、亭、庐之中遴选斋、庐二字。嗜书半生,书于鄙人之冷暖、苦乐独知,初拟苦乐斋,入网搜,此名已为先觉所用,换为苦乐庐,然则读来拗口,不得不弃用。西贝出生已酉,且酉之本意酒也,酒能醉人,书于嗜书之人何尝不能?再,昔时二酉洞者,藏书千卷,“文化圣洞”誉之也;恰西贝拥有主客书房两座,以体积论,虽不及千卷之累,然则不下于千卷之容,此借用“酉酉”二字不至赧然尔,则拟为酉酉斋焉。

知友曰,“酉酉斋”不及“酉酉庐”。

又,“斋”禅之味浓,“庐”与隐随形,西贝愚钝不慧,独喜老庄,遂命酉酉庐。

西贝嗜书,先前偶有所思,捡纸随就,集为《活页纸》。如今以酉酉庐自居,所思所想,更名《酉酉庐札记》。

是为记。

2022年2月9日

这道光呼啸而过,我来不及恐惧,它便遁入远方,远方掩没了它。我在旷野里行走,泥泞拖着我的鞋子,我看见了那只裸露的玉米,叶子拼命招摇,急于挣脱的样子;断腿的蚂蚱陷进泥水里,空气湿冷,它们就这样痛苦地死去。有只鹞子在村子上空盘旋,炊烟纤细。

又一道光穿空而过,绚丽的芒。我是一个小小少年,空谷有一树山楂,我不得不舍弃那只玉米,退出泥泞,这时候,我看到一堆灰烬,用树枝拨拉,还有热度。我突然想到了那只玉米以及痛苦的蚂蚱。我迫切地上了山楂树,我不解为何它还能保持果实繁密,将一颗送给牙齿,苦涩立刻涌上眉梢。在我跳下树的时候,远处一只犍牛看我的笑话,我捡起一块土坷垃,它甩甩尾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时候又一道光出现了。

我钻入林子寻找胡颓子,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叫它剪子(其实有可能是浆子),然而令人失望,但意外看到一个马屁泡,但我对马屁泡没有兴趣。经过一堆牛粪的时候,真香,我几次蹲下身子,几次又起身,我实在下不了手和口,显然嘴里流出了口水。我多少渴望找到一块可以充饥的石头,林子里很静,我向一只毙命的鸟靠近。

现在我感到胃里翻江倒海,闪电雷鸣,一道道光照亮内脏,一会儿阴冷,一会儿燠热,我想起那只玉米,以及支离破碎的蚂蚱,我想起苦涩的山楂,这时候,哇——,暴雨倾盆,天地昏黄,光彻底消失了。

2022年2月19日

街灯昏沉,两只野猫以嘶叫博奕,喉咙深处的噜噜声一经进入口腔便生长了牙的锐利,刀光剑影,你来我迎,将漆夜撕成纷乱的血口子。看看时间,离阳光的降临尚有一段时间。寒风挤过窗隙,皮肤分明感受到它的冷拂,风企图窥视我的隐私,邻家屋壁的摄像头被我的窗帘遮住了,掀开一角,首先看到的是它饥饿的眼神。

白天读书的时候,我不得不避开书页,渴望太阳的光临,抵触摄像头阴险的冷眼。所幸它不智慧,姿势僵硬,无法跟踪我的身影。此刻,可以想象,那两只猫就蹲在它的两侧,对于它们的骚扰,它很无奈,笑开始荡漾在我的嘴角,冰冷的,挟着咝咝寒气。

野猫消声隐入暗处,夜依沉默,不久听得小巷响起脚步,以及垃圾斗在地上的滑动。窗外的风凸现嚣张,越来越多的风涌进屋,不用睁眼,它联合起来试图撼动我的身躯。裹了裹被子,手指冰凉,将一只手钻入被窝抚在胸前,体温立即回应,手有些不安份,但即刻又钻出被窝:绝不能单求安逸,还有事等待去做。同时攥紧另一只拳头,分明感到力的疼痛。闭目静息,风越聚越众,在被子外逡巡,掀开被子一角,诱引一部分进来,然后“关门打狗”。被窝不断生产热度,它们消亡的无影无踪,如此三番,开始感觉屋里的冷风锐减,狂喜当儿,一侧头,窗帘后爬满了雪亮的曦光。

2022年3月7日

附在耳边的声音告诫我:把墨镜戴上!

满屋的人除了零星几个戴墨镜的外,一律害着眼病。我赶紧掏出墨镜,这时递来一只口罩,这是墨镜的标配。屋里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坐便器,线条那么优美,一件真正的艺术品。坐便器的后面站着一个老头儿,他举手宣布:上帝死了。

屋里的人情绪砉然激动,他们原本跪着,呼地站起来攥着拳头涌了过去,几个戴墨镜口罩的人纹丝不动。

我胆小害怕,想逃,然而发现屋子的门窗紧锁着。我开始担忧,在如此封闭的环境里,能够满足人们呼吸的空气究竟还剩多少?那个老头儿或许被推到桌子底下了。有人开始维持秩序,人们陆续跪了下来,虽然个个怒目睁圆,但像一只只听话的病猫。

这时候,一个墨镜人悄悄向我靠近。立即响起一声警告:跪好,不许动!墨镜人只好企图泯灭,跪回原地。我刮目过去,原来是一个弱不禁风的瘦老头儿,他长得有点像陈寅恪,虽然我不能确定是否陈老,因为他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但那一刻我的勇气丛生。

虽然不得不跪着,但我挫着身子埋着头,尽量不去看到那些嘴脸(包括戴墨镜的人),然而我不能够获得这一点小自由。死一般的寂静中隐约听得有人咕哝:人文主义。我冷笑,去TMD的人文主义思想,我只能用内心的反抗博得一点儿尊严。

屋里一片昏暗,我开始感觉到呼吸的艰难。

2022年3月24日

躺得好享受。那一堆好可爱,窝窝一样的模样和香味。脸呈现着婴儿般纯真的笑,倘若没有控制情绪的话,会捧起来狠狠地亲上一口。当然,如果不经历之前的折腾和阵痛,无法体会到这份轻松和欢愉。它的出现的确不易,需要食物的软化,药物的催生以及开闸的技巧。

郁结是病态的象征,你可以想象一块石头,也可以想象瓦斯,凝结到极点都是危险的。柔弱的树根能够将巨石拆解,无骨之水可以将盘石洞穿,朝着励志的方向,而我们需要短期的粉碎与瓦解。你可以感觉到它静若伏虎,伺机而动。岩浆积累、涌动,喷发,所以必须提前疏通出口。

泄的感觉真爽,全身的汗毛都在欢呼。放任自流,无暇顾及结局。失控其实是欢乐的,身心放松,无拘无束,或者心脏强大,或者缺心少肺。将其无限放大,一泄千里,所经之处一片狼藉,怒吼的波涛挟持着风。许多生灵瞬息湮灭,众多个体的灾难只为虚枉的泄愤,快乐与悲伤结成悖论的梁子。然后是清理残局,毁坏的秩序与洁净。将头探入洞中,里面好黑好混浊,憋住气住里挤,硬物硌躯体软物吸附气息,如果世间有地狱即是。一个声音怂恿我,冲过去便是天堂。身后有推力,显然许多好奇的人往里涌。胸腔挤压到使我眩晕,倏忽清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进入一个空旷的大厅,环顾四周,里面只有寥寥数人。其中一人走过来友好地拍拍我的肩:“祝贺你,兄弟幸运。”这时,我才发觉,门口躺满了层层迭迭的尸体。

2022年3月28日

只要一扭头,便可以看到远处高楼的灯火,光亮之下的故事令人遐想。拿起红外线望远镜,那个女人落寞地坐在阳台上,屋里除了她再无一人,她身旁扣着打开的书,脸有些浮肿,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不少。她目光呆滞,望着一个方向,没有期待,她似乎不需要期待。高挺鼻梁,架一副眼镜人更显得优雅,嘴唇薄且巧,玲珑的下巴让脸变得生动。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像尊雕塑。

放下望远镜,闭上眼睛,满脑子是她晃动的身影。我不是个窥视癖,每次拿起望远镜,耳边就会响起一个声音:可耻!同时我问自己:你可耻吗?有几次,我跟踪她进了药店,观察她袋子里装的药品,她对我并没有戒心,但能感觉到她知道我在跟踪她。我从不同角度观察她的家,并没发现什么异常,她平时除了采购极少出门。她在家除了读书就是写作和发呆,我在一次文学讲座认识她,她是一个独身主义者。

我是一个心理学爱好者,喜欢揣摩人的心思,我觉得像她这样秀雅的女人不结婚是非常可惜的,她应该有一个帅帅的老公,可爱的儿女。我没有发现她有同性恋行迹。在这个城市里,她孑然一身,没有父母姊妹,没有亲戚,甚至没有朋友。这是我两个月来的成果。有几次,我试图接近她,哪怕只打个招呼,但她的脸永远拒人千里之外的冷。

我在不断地重复阅读一篇小说的开头,我喜欢这样。重新拿起望远镜,她居然手里也拿着望远镜对准着我,并且脸上居然含着笑容。

2022年4月10日

一直不喜欢狗,因为它通人性,我喜欢愚蠢的动物,这样利于作为工具使用。

在乡下生活的那些年我给生产队放羊,别人领牧羊犬,我带牧羊猪。起先,我并不知道笨猪还有这本领。由于我不喜欢狗,因此我放羊比别人辛苦,有时候抵羊顶架(就像男人摔跤),我不得不分架,羊吃饱肚子后,顶架是唯一的取乐(那时候并不十分清楚那是争后宫)。虽然我对放羊铣的准头充满自信,但夏天羊群在草坡滚完钻入山林后,我的羊铣便失去了作用,便不得不跟在羊后头追,头羊有时候故意跟你赛跑。

我们家养一头猪,那年生产队农活太忙,没有时间打猪割草,我便动了放羊时捎带放猪的想法,我跟生产队长说,我让猪充作牧羊猪,生产队长说我胡扯,我就缠他,他厌烦不过,只好答应试试。猪虽然行动迟缓,但它咬羊不耍虚套,狗通人性,知晓人只是吓唬吓唬不听话的羊,猪哪里懂得这个!所以猪能把羊驯得服服帖帖。比如羊喜欢啃茅厕根的碱土(以前我们村里不少茅厕都被啃塌了),只从猪看守羊后,没有一只敢靠近茅厕。

起初,领头羊不服猪的管制,猪便报复它,常常乘其不备死命地咬它,领头羊经不起猪的死缠烂打,便俯首帖耳,猪拥有了权威,只要哼哼,羊便噤若寒蝉,不敢逾矩。

猪牧羊的事儿不仅我,连非常聪明的队长也惊讶不已。他见了我这个羊倌儿的面都客客气气,有几次甚至递旱烟锅子给我。牧羊猪这事儿在我们十里八乡很快传开,放羊人纷纷效仿。有的村子羊多,一只猪顾不过来,他们就带几只猪,头猪分工就绪,群猪各负其责,羊群和和谐谐,羊倌开开心心,由此,这一历来为农民嗤之以鼻的行业反受青睐。

2022年4月12日

头顶悬着的那团光晕裹着我的梦,温软的唇贴了上来,弄得我有些窒息,挥舞着双手求救,血流汹涌。光晕从那人额头流下来淌在我的脸上,痒痒的,渐渐洇开。我想表达感激之情,但发出的声音不是我想要的,竭力搜寻词语,发现记忆空空,显然我丧失了表达能力。与此同时,我惊异地发现自己的手那么小,皮肤绷得一触即破。眼前那些面孔欢喜的样子怪怪的,不像对待成年人的样子,我感到自己被捉弄,转而气极败坏,我越恼怒,他们笑得就越开心,从我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尖锐得像刚刚破土的草。

头顶悬着的那团光晕在变小,形体因小有些清晰,它依然裹着我的梦。梦在变短,常常为嘈杂所打断,我大声表示不满,但围着我的重重迭迭的欢喜更令我不安。闭着眼,听得叽哩咕噜的说话声,一句都听不懂,我在回忆是否曾经听过,记忆空空。显然,我是一个遗弃于陌生世界的生命。我开始为漫长的适应烦恼。为了成长,为了更好的生存,我已下了二十来年的苦功,看来我不得不从头再来,我不敢想下去。

一滴委屈的泪开始从眼眶迸出,紧接着一发不可收拾,索性张开嘴巴,向上帝控诉阎罗的罪状:我原本是一个没有犯错的人,他却命人抓了我,发现错误后将我放出狱,然而一切都变了,不得不从头再来。上帝于是委派地仙向我赔情道歉,但我身上有牛驴的基因,不管不顾,不依不饶。上帝不得不亲自安抚于我,我流着泪倾诉担忧,上帝越听越不耐烦,提起手中之剑——嘭地一声,我以为自己人头落地了,很久才小心翼翼睁开眼,上帝早已走了,头顶的光晕不见了,梦也没了,敞亮的记忆之库满满当当。

2022年4月19日

那嫣然印在墙上,我停下脚步端详,背景是我不喜欢的庄严,我觉得她应该开在一处自由的地方,但她没有脚,也没有翅膀,只能低眉附首,小家碧玉。好在也似乎更符合她的性情。尽管我觉得她对我有些高冷,然而对我来说,她越这样我越喜欢。直勾勾地盯着她显得粗野,我希望用非礼刺激她的愠怒,甚至渴望她甩我一记耳光,让我借此闻到她的袖香。

记得那年正定荣国府游览,院里矗着几棵巨大的海棠,人们站在树下“立地存照”,我则静立一旁望着纷乱的人群痴笑。花冷得几乎没有香气,清风拂面,树叶摇响,落英纷纷中忧郁袭头。再去的时候,错过了花期,站在第一次的位置,试图搜寻期间发生的故事,了无痕迹。屋隅,瞥见一个提着锄头的姑娘一晃而过,急忙追了过去,粉衣乌鬓已隐入荒园不见了。

大约十几年前吧,专程乘绿皮火车去龙潭公园看海棠,不巧那天暴雨,千种海棠寂寞地开在雪中,弥望只有一两位满头花发的取景摄影师,身披鹅毛行走在花树间,不少幽径已被封住,只得扫兴而归。坐在返途的车里,心下一片凄然,竟然不合时机地想到陶庵的《湖心亭看雪》,只得赧然哂笑,洒落一路长叹短吁。

早年陪父亲去京城看病,闲暇,去大观园游玩,巧遇《大宅门》剧组拍戏,刚步入潇湘馆,便撞上一位身着旗袍的女演员被一个剧务拖着赶往下一场戏,女演员一副柔弱的样子,她着急地娇喘着,居然回头匆匆眇了我一眼,望着她蹀躞的背影,似乎听到了一声不舍擦肩远去的叹息。

2022年4月25日

放在桌子上的那只手变得不安起来,起初有节奏地敲击,渐渐地乱了,并且抖动起来,直至痉挛的一刹,出现短暂地平稳。分明是刻意地控制,根本不必去观察主人五官错位的脸,或者还可以露出不自然的笑容。手的后面是一张窗户,像一张招唤的笑脸,正日下的阳光从那里鲁莽地挤进来,一束束的光打在墙上,手上,背上,背开始洇湿了,先是含混的一点,渐而成朵,朵而成片,但屋里并不热。

那只手现在安静下来,目光折射出去穿过窗户,那里站着一棵槐树,槐叶刚刚萌芽,树上落着几只喋喋不休的麻雀,汽车拉起一串笛响,麻雀迟疑了片刻。一束光打在树上,麻雀纷纷飞走了,接着听到了一声爆响,桌子上的手猛地一收,窗户发出惊悚的震动。

街头发出凄厉的惨叫,那只手没有移动,仍旧有节奏地敲,显然在暗示镇定,然后是嘈杂的人声,空气似乎在收缩,那只手在等待着,它用敲击计算时间,的确是一个心理解压的那办法。果然,街上传来了救护车的警笛,紧接着掺入了威凛的笛响。几分钟后,街头恢复了原有的秩序,那只手颓了,掌瘫在桌子上。

光斑在墙上蠕动,似是而非的花纹,沙画一样毁了画画了毁,纯洁的墙忍辱负重。桌子上的那只手重整旗鼓,敲击声较先前增了一重,步调鲜明,充满自信。“哗啦——”,屋子的一角发出玻璃碎了声音,那只手没有停顿,仍旧在有力地敲着。

2022年5月4日

旭日将我的身影投到右车窗融成一摊,头的剪影似乎渗出窗外,车内播着熟悉的音乐,路两旁绿色泛滥,月季寂寞飙艳,车从容行驶,带着光阴前往。光并不刺眼,没有必要戴墨镜,只觉得染了一身清凉,希望照此穿行下去,直至到达心仪的地方。

这世界如此安静,除了树和花,天蓝如洗,好想甩掉四季,身处第五季之境。遥想陶潜当年荡着木舟,顺着桃源一路向前,桃暗花明,终于到达一生的极地。然而我没有这般梦幻,鸡犬不现。遇到一位路人,那人像一枚移动的钉子,朝阳在伊身上的某处闪亮。旭日将副驾驶的身影迭在我的身上,甚似凉气中套了一件夹衣,柔柔的熨贴得半个身子感到刺痒。

记得先前的绿变成金黄,月季成了秋菊,天蔚蓝如洗,挂档的右手在融化。只感觉血红的太阳在升,斜斜地向我追来,然而我臆想没有焦点,副驾的身影瑟瑟颤栗,似乎笑不自禁,或者怀着尴尬或失落。没人知道心灵的对话,我看着伊尚在睡梦中。一架飞机在我头顶伏冲而来,镇静地保持着安全的速度,甚至十分渴盼:这样就好,便可以永恒于时空之外。

想起那轮明月,乳一样的光,远处碎光一地,时间稠得停滞不动,相融的气息感动了促织,我看到了地上流淌着灰黑的血。草丛中有一枝野百合,用手指了指,花似乎蔫下去一些,到底没有枯萎。

精彩的故事之后便是沉闷的冬季,我经常经过那个地方,血迹仍在,血铁色深成黑色,第五个星期去的时候,已经辨不出血的本色。我伏下身子闻残留物的气味,只听得身后一声怒吼:你在干嘛,呆子!身份证拿出来!

2022年5月23日

从人世间到非人间只需十四步,每一步都被竹影罩着,忽从天降的绿令人失措,清凉涤荡杂念,一反常态,有些人变得卑微,有些人坦荡昂扬。竹的绿似乎漆,用手去触,的确是真的,原来竹子绿得如此坦然,通体一色,决不扭捏。师傅讲,这竹已参悟了十四载。片片竹叶宛若笔墨,最容易藏纳秘密,我于是矗在那里搜寻。竹叶在微风中摇曳,痒耳的碎响,细微的浮动犹如美女的粲然,沿着竹杆,我在寻找那个人的名字,修竹亭亭,整齐的浓绿,光滑无瘰,没有瓜葛的蓬勃令人肃然起敬。

在北方,第一次见到如此茁壮的竹,武夷山的凤尾令人遐想,仙洞沟的修竹催人生情。手托一根竹仰望,无数的叶子随时倾泄而下,霎时,我陷于迷失。更多的时候,开悟不需要眼睛,于是闭上了双目,继而我听到了内心打鼓的声音,重新睁眼,奇迹便出现了,竹叶间果然有一点彩虹,那是一团墨绿的秘密。尧仙告诉我,天机不可泄露。于是伏下眼皮。自然,这并不是全部,须如此三番开悟方得始终,无数竹叶调侃我的智慧,我看到漏下来的山涧涓流,一抹脸,却原来是自己的泪水。

在竹林忏悔自己半生的所为,竹林的气场如此强大,过滤掉的丑恶与怯懦刹那便被吸附殆尽,我的身体越轻,竹叶间的谜团就越少。不知待了多久,只觉得自己身披了一身静谧,终于步出洞外,一抬头,那人站在鸳鸯亭下掩嘴哧笑。

2022年5月24日

无法沉于书中,躁动的心似乎仍迷失于归途,眼前葱茏覆盖,车轮在眷恋中停滞不前。回首鹿仙居处,将心借留那里超度,让人生来一次新的开始。风调侃双耳,两鬓血脉贲张,胸腔汹涌着亢奋。原来这里灵感随处蓬勃,先用脚轻踏,然后伏下身子,只觉得鼻翼发烫,盘石下,一双卿卿我我。燃绿的目光搜寻,点红点黄点白点黑,苍翠并不单调,透析杂响,每个人都寻觅抵达自己神往的地方。

去审视自我的宇宙,豁然发觉还有许多荒芜,一个声音高叫着:赶紧去用情愫浇灌。气定神闲,发现众人的脸上均透着暧昧的光,张望远方,山岚流烟,石头累累,荒漠的心漩起飓风,乌云散尽,天地澄沏。

行走着,俯身捡起一块玉璞,身香温存。噙在嘴里,芬芳醉心,环视,唯有树间啁啾。于是引来一阵惊慌,听得林中有声,张开喉咙嘶叫,却发觉哑然无音。玉被舌尖卷裹着,恐惧顿消,下意识仰望,飘过一丝祥云。索性坐在双亭呆望,鹿仙驾着双翼翻飞,细察,却原来是天马行空。

整个下午,六神无主,窗外的日头冒着火光,不得不闭上双眼,眼前群鹤翩翩,一棵白皮松巅,只听得“嘎嘎”两声,山林顿悄。张开双目,窗棂有鸽子咕咕,寻思嘎声来处,街头汽车喇叭轰响。于是一手打开计算机,一手牵住灵感,蓦然回神,手里居然攥着那块玉璞。

2022年6月5日

起夜的时候,我听得耳边传来排山翻海的声音,声源来自阴暗角落里的冰箱,万没想到白天安静的冰箱深夜竟会如此怒吼。我辨析这嘶哑的呐喊声中的繁杂,透析出一种迟到的觉醒。立即我清醒了过来,随后的时段里,我只能躺在床上读书。

这是一天中最令人放松又最重要的时刻,东方的山脉被熹微镶上金边,显然山那边是地平线。眼前的铅字并不安分,倘若不用花镜收拢,只能是群蝇乱舞。看上几页,便眯上眼稍息,时间尚早,我渴望睡一会儿回笼觉,然而内心涌出另一种渴望,是的,我一会儿不得不起床晨练。我不能毁于一时的怠惰,我已经不守规矩好久了。

我醒来的一刻必须做一件事情,即将一杯温开水和药一饮而尽,左侧卧十分钟,然后起床如厕大便(便秘的朋友可以试试)。我将冰箱的吵闹谢绝门外,声音的确小了许多,但它在门外乱转,企图伺机钻进屋里,屋外蚊虫叮咬,它或受许也不了骚扰。

最近日子,我开始不喜欢双休日了,因为这两天有一种焦虑威胁着我,我渴望自由,而双休日总想着法给我出难题。当然这种感觉上班族是不理解的(尽管我也是上班族)。我蓦然想到了异地的胡子教授,他看似悠闲地宅在家里,某个深更半夜,给我发来一段话,大意是读学生论文数万字,头疼欲裂,无意进了我的朋友圈云云。许多时候,我都看到许许多多的失眠症患者,他们在我的文后留下足迹。

这些人无异角落里那台冰箱,他们是一天中最早的觉醒者,但他们不会像冰箱那样呐喊,因为他们大多被哑声,堕落成了一个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2022年6月11日

一些光从我身旁嗖嗖穿过,我看到远处腾起几道绿烟,离地三尺蘑菇一样固化,我感到颈项火燎一般,不敢回头,定有双眼睛从身后扫视。脚下装作从容,听得河水潺潺,有一种遇到亲人的感受:它们原来这般欢乐,早已忘掉了走散了的痛苦。我迈过头,泪水已然模糊双眼,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禁不住号啕。野兔在身旁犹豫了脚步,松鸭子嘎嘎讥笑。

那些光仍旧继续,如此丰裕,面前的蘑菇绿越积越多,我看到一只彩球在地上滚,从远处直至我的脚下,原来是一只粘满鲜花的刺猬。我用目光将它送走,它那么单纯无忧。我闻到了空气中清冽的气息。在我的右侧矗着一棵棠梨,花色正浓,我感受到大山深处的朴素。这花开得不管不顾,如此得欢喜,树身有些弱不禁风,然而却透露着坚毅,那些光并不在它的叶子上停留。缓步经过树下的时候,有几朵花落在我的肩头,噢,原来这便是清冽之源,我想,这就是我的目的地了。

将身子摆成“太”字躺平,树上的光籁籁溅落在我的身上,透过花隙看着蓝天,蜜蜂带着花的希望飞向梦的去处。山林静幽,青草如毡,只有将身子附地,才知晓头顶刀光剑影。已经分明感受到大地的温柔,潮润悄悄附满体躯,恍然觉得自己云影穿行。打开背包,掏出酒壶,还有半包花生米。风嬉皮笑脸涌来,它们使劲鼓着嘴,虽然酒壶嘴早已含在嘴里,然而酒已淡成清澈的甘泉。

我坐将起来,抖落满身疲倦,另一些光从我身旁嗖嗖穿行。

2022年6月15日

摁着鼻梁将自己按在沙发里,闭上眼,脑袋里有一种叫做恼怒的魔鬼直冲脑门。今天看来又是一个晴天,目光所及没有一丝云彩,但这并不能感染自己的情绪。

恼怒来自于迁怒,因为存在浮躁,但肯定不出于浮躁,与气候也无关,与时间有关。当然我无意将自己的迁怒强加于可怜的朋友圈,这极小的关心我的生活和文字的群体已经够辛苦了。我突然想起,我应该专注于一块破损的瓷砖,这样就不至于让自己嚎出声来。我记得那块瓷砖扑满了灰尘,后来一只麻雀几乎在那里滑落,瓷砖上因而留了几道爪痕;惊慌的痕迹自然潦草,我几乎能够复原麻雀当时的心情。我想它大约不会像人类遇到类似的情形那么绝望。

之后的日子里,无论如何没有想过对我的生活产生些微影响,事实往往就是这样,看似无关紧要,却会出现蝴蝶效应。穿着拖鞋的脚开始不安分,突然想起早晨还没服药,将一百二十斤的躯体举起,我听到膝盖不快的牢骚,接着便是腿肌的怒吼。好在身躯没有倒塌,它晃了晃,带着手臂走向一个私密之处。

当身体返回的时候,它发现没了归处,方才放置沙发的地方九曲流觞,水面漂浮着皮屑,他慌乱地去打捞,试图收集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自己。这满溪的皮屑带着酒香星星一样,鲜花满山,青草遍野,他听得一阵阵杜鹃啼鸣。他将思想努力凝聚,却听得哗啦一声,一百二十斤的躯体坍成尘埃。

2022年6月17日

热浪在我的身体上方约十公分的地方涌动,我可以看到天灵盖有热气上升,袅袅如炊烟,散发着汗臭的体味。略微一动身体,枯草似地断裂之音缭绕耳边,我看到一个个发热源的身体,他们的磁场被裹胁着不洁,而只能等待洗涤,换得周身通泰。

伏卧在门口的犬吐着舌头,涎水一寸寸抻长,滴落,一只麻雀站在树上聒噪,不久便引来一只,一会儿斗开了嘴,客雀生气地飞走了,落下一时散不掉的尴尬。手里拿着一本刚刚到手的书,槐树密密匝匝的叶子挡着多事的日光,筛漏的光斑洒落在页面上,被污染的铅字晕洇成了一团。

我提着斧头寻找被砍的东西,却发觉斧头失忆,它犹豫着不敢下口,夜的风则像刀子,扯去裹在肉体上的衣服,暴力得那么隐讳和险恶,不用刀不用棒不诋毁不争吵。突然觉得眼皮干涩,眼前一片雪亮,怨恨含着温柔,我看到那道光直冲而下,慌忙躲在一边,只听得飒然一声……

给自己斟满一杯琼浆玉液,宛如一泊热泪,光着膀子,蚊虫营营,一杯敬了姥爷,一杯灌进胃里。25年的关怀融进的月光,却发觉不如20天的光影,澄澈得如同不曾存在,心先跳了进去,眼看着在酒气里陶醉,琥珀的色泽里游荡,通体开始透明,洗尽铅华,露出本初的底色。

室间陡生一股清气,热浪一步步被逼退,酒的香原来与清凉如出一辙,却为何进入人体反而燥热难耐?一个声音悄悄附耳:因为那只是一尊俗体!

2022年6月20日

推门仰头,便望见签在天心里的那枚绛唇,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为了防止回笼觉误事,索性起床,也因得这一机会,才看到那弯亮着红光的月牙儿。我抬抬臂,下意识地伸伸手,随之叹出一口笑。显然月牙儿在天空孤守了大半夜,而人们则在睡梦中无视它的存在,它也许并不觉得孤单,整个天属于它。

半小时后,月牙儿的红褪成了白,隐去了的红哪里去了?天大亮了,月牙儿逐渐淡成了天色,它默默地隐了,似乎从来没有出现。

卧在沙发里,拿起书,书页上居然遗着一点红晕,仔细瞧,却原来是藏书章印。将书翻过来与月牙儿映照,想象月牙儿的红现在印在书里,先前抬臂伸手的妄想便实现了。顿时心里暖暖的,痒痒的,似乎多了一团濡湿的影子。

昨天,七颗葱红尼发出成立“葱的鹅”读书会的倡议,犹豫再三才加入,读书虽然一直坚持不辍,然而担心完不成打卡的游戏规则而拖累了团队,好在有诚意抵押担保,他们宽容了我的愚笨。在孤单的道路上抱团取暖,内心有了依靠下的安稳,做事便多了力量和信心。

回过头去,那月牙儿依然在天心里,它没有移动,只是颜色还在变淡,我甚至心疼它终将会被蓝天融化,但它是绝不会被消融的,明晚还会光鲜显身,并且会在剩下的半个月的日子越来越丰腴最终走向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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