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兄弟
西贝山村的王氏兄弟尽管出身不是豪门望族,更没有周氏兄弟、勃朗特姐妹名震寰宇,但在西贝山村也算个人物。其实王氏兄弟在西贝山村算个人物也不奇怪,因为不足两百口人的庄子个个都会是妇孺皆知的公众人物,即便襁褓里的孩子也不例外。只是摊上我这样的秃管拙笔也算是不幸了。好在这些人物读者并不认识,画神描鬼由我肆意涂抹。
王氏兄弟祖籍山东,大约爷爷那代迁入西贝山村,他们都说字正腔圆的西贝山村土语,而父亲仍然操持既不山西又不山东的口音。他们的老父亲形容猥琐,缩头塌腰。儿子们却个个健壮如牛,彻头彻脑地变异了。
一
王氏老大字号根贵,人实诚得过火。三十好几才娶一媳妇。生得娉婷袅娜,白里透红,一个实实在在的美人坯子。据村里人讲女方见钱眼开,将女儿卖给王家。根贵某年帮助未来丈母娘家建房子,主人犒劳工人,炸油饼,炒盘子。盘子刚摆上桌,他就抢了一只蹲在地上独享,嘴里说:一人一盘吃了赶紧干活儿。根贵口讷,半晌不吐一言,然出口必不着边际,话题跑得像打麦场里刮胡风。摊上这样的未婚夫,姑娘自然不依不饶,根贵丈人倒挺讲信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定了婚,就是再孬也是你的丈夫!知情者其实心里都亮堂:他是将男方的财礼早已赌博输光,而今想吐也吐不出来了。姑娘就觅死上吊,以死抗婚,终于无济于事,到底嫁了过来。“好端端的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村里的长者都咬牙切齿:“造孽呀,造孽吧!”村里的小伙子们更是一个个眼冒金星,恨不得杀了根贵将那如花似玉的婆娘抢回家中。
然而美人性烈,结婚数日根贵终不得近身。村里年轻人窃喜:根贵,还没过上小俩口的日子?根贵乌着脸,持着镰,埋着头,自管给牛打草去了。忽一日,村人皇乱,说根贵媳妇喝农药死了。凶煞恶事,小孩儿自然不得沾边儿。我们只能远远地瞅着王家院子里的动静,强烈的农药味仿佛直冲鼻管,每个人都在颤栗。娘家的亲家母赶来,痛不欲生,后悔莫及。撂下亲家的话:人死了是根贵没福分,人好好地嫁到王家,却落了个尸首,姑娘出门就是泼出的水,此亲姻也一笔勾消了。说完,走了。
根贵陡然成了鳏夫,人一下子像霜打了的茄子,蔫了。时常面带微笑,喃喃自语,村里人把他更不当回事了,连小孩也没大没小地直呼其名,给他开污辱人格的玩笑。他表情木然,眼里没有一丝怨恨的光。即使小孩向他扔石子,也最多是挥动空手做吓唬状。在他身上总有一团阴魂笼罩着,仿佛被那个死去的女人缠住不放,人们因此视他为不祥。
东坡里的乱岗葬着根贵媳妇,多少年来村里人差不多每天都能看到他在那里开荒劳作或者闲转悠。也许他想将自己身上的阴魂还给她,使她的灵魂不再附着他在人间漂泊,或许他想着自己百年以后就可以和这位女子痛痛快快地过着相互抚偎、生儿育女的日子了。这样的情景对于一个性饥渴的男人应该是迫不及待的事情,像他这样的男人和家境再婚是无望了。
随着年纪的增大,根贵日益衰老下去,不到五十岁头发几乎全白了,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他步履颠踬,脸上的笑容已凝结了,喃喃之音则完全消失。他的忧郁症越来越厉害了,目光里迷茫着匪夷所思的东西,逢人几乎不搭腔了。人们很少主动搭理他。几年前村里本家叔叔家有白事,他帮忙烧锅炉,倒泔水,其实也没人叫他,是他自己主动干的,有吃有喝,还饮客人剩下的酒——现在村里谁家有红白事这些活儿已经不需要指派了。那天他孤坐在杌子上歇息,昏暗中跟我怯怯地打招呼。他的眼圈发红——平素他是极少跟我说话的。我朝他点点头,他竟然挪了下身子,随即又慌乱地坐了回去。其实我很想跟他聊聊的,可他似乎早已向世人关闭了交流的窗户,或许那一刻借着酒兴他有了跟我说说话的想法,因为他清楚在村里我多少也算个文化人,且在山外的世界里混事儿,一定最能理解他的苦楚,但他还是拒绝了我,在他的心底定会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怯懦和自闭……
根贵如今乱发蓬松,满面污黑,趿着鞋,提着裆,野人一样常常在山坡树林野宿。有一次我下班回家,发现一个流浪汉突然停下伸入垃圾桶的手盯我不放,我着实惊了一回,等不及仔细看他,他已一瘸一拐地走了,背影恍如隔世般熟悉。
身虽在外地,家乡的信息总不绝于我的耳目。有一回与旧友电话聊天,在结束谈话的时候,他随话搭话地说:“你知道吗?根贵失踪了!其实他已疯了几个月了。弟妹们找了几回不见踪影,说不定死在山林里被野兽吃了……”陡然,我想起那个似曾相识的背影……那晚我做了一个骇人的梦,梦见根贵后面跟了一大群神色忧郁的人,其中就有他的媳妇。那位怎么看怎么富贵的漂亮女人。
二
月光似乳,泻在西贝山村万般的光景中。我跟在王家老二的身后,他腰里插着把镰刀,手中捏着利斧,他是村里的护秋员,专在庄稼成熟的时候负责看守。王家老二名叫宝贵,个子很高,有点驼背,走路的姿态极像风中飘荡的成熟的谷子。小时候我有些机灵,又喜拳脚功夫,且能作出一些身轻如燕的跳跃,因此颇得王家老二的青睐,我求他晚上带我,他非常乐意,我就别上月光下熠熠生辉的匕首。
我们游灵似地越过乱坟、山岗、田塍、溪涧……身后总是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响,我奓着头发克服着恐惧。雨后月夜,我们可以看到坟头时隐时现的磷火,这样的时候即使保贵也有点失措。我们会在子夜时分烧玉米煨山药蛋吃,不怕烟熏焦燎,灼手烫嘴,吃得狼吞虎咽,如痴如醉。那时候老百姓实在太穷了,衣不蔽体,饥不择食。小偷小摸的事情时常发生。我们便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保贵不顾情面,即使本村长者也绝不留情,训斥孙子似地一愣一愣的。姑娘小伙儿更是视他如魔,那时他专将脏兮兮的红裤带吊在衣裤外面,嘴里打着唿哨,一副小流氓的模样。兴致高的时候,我们也会故意虚张声势地弄出声响让偷盗者落荒而逃,然后嘎嘎大笑。有一年逮住邻村的男子,四十岁的样子,人挺魁梧,已经掰了一大袋子玉米棒子。宝贵将其扣入生产队的草房里,第二天全村召开大会让那人交待罪行。偷窃者站在中间,胸前挂着写有“我是小偷”字样的牌子,脖子上像牛轭一样搭着脏物。那人面红耳赤,仿佛遭受了天大的打击,汗珠大滴往下淌。公社工作组的领导令宝贵用剃刀给他刮光半边头发,那人已经僵了。拿获的喜悦在我心头化为忧伤,汉子哀伤且饱含怨恨的目光一直刺到我的心底,我似乎看到了那些嗷嗷待哺的乳儿和黯然失神的妻子盼他回归的景况。从此我便拒绝了义务看守,与王家老二渐渐疏远了。
宝贵的辉煌也就是集体合作化那几年,后来包产到户了,农民都各忙各的,他也失去了看守的光荣工作,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庄户百姓。好在人倒勤灵,没多久便成了种庄稼的好把式,收秋打夏数他田里的庄稼长得旺实。勤能补拙,他的努力为全家带来了殷实,也赢得了村民的刮目。后来他成了家,娶了一个外地的女人为妻,那女人长得粗腿大膀,说话翁声翁气,像个土匪,然而过日子倒是把好手。因此家道一天天好了起来。宝贵只知耕耘,不问收获,整个人变得谦和得厉害。他的转变其实有一段故事:先前他的门前有一株柳树,又粗又高,忽一年就招来雷,先是一击,一团火球直入窑洞,接着就是一声霹雳,树被拦腰齐斩,焦燎臭味数旬不去,然后就是家道的连续变故,先是嫂子吞药自杀,接着双亲相继病故,然后又是宝贵得一怪病:莫名的浑身无力,日渐消瘦,最后形同骷髅。西药中药野大夫偏方全不济事,最后请来了跳神的巫师,唱着唱着就唱出了端倪,原来问题出在那棵柳树上,那树曾落脚邪魔,幸亏雷击得早了,迟一些家里还会出凶事。并说他保贵前世孽罪太深,要他与人为善,多做好事。事情也怪,自从解了心病,宝贵也日渐好了起来,狂暴好事的脾气也因此彻底灭掉了,由一匹鬣狗变成了一只绵羊。
宝贵农忙之余也到煤矿搞点儿副业,总之是马不停蹄地忙碌,仿佛骨头里生了虫子,一静下来就难受得不行。他那谷子般的身躯越谷子了,他的腰再有韧性,也是支持不住岁月腐蚀的。终于有一回在县医院门口碰到了他。他说,刚刚做了个CT,医生说不能再干重体力活儿了,否则腰非断了不可。说完这话,他长长也舒了一口气,似乎释了怀似的。
三
王富贵排行王氏兄弟老三,比我大不了几岁,因为我与他曾在一间教室里呆过。那时我刚上小学一年级,他四年级吧——按年龄他本来还应该年级更高些,但村里只有四个年级,在一间教室接受复式教育。但他学习不好,上四年级大约也是老师照顾他及他家人的面子。他从不写作业,因此时常被罚站,像鹤一样站在那里,早已没有羞愧可言了。至今我不得其解,他毕竟上学无望,家境又如此贫困,本来是可以为家里挣工份的。
王富贵长得头尖颈长,一副窈窕的样子,然而生得实在不“淑女”,学习又糟糕,且天生愚钝,便成为同学们愚弄和泄怒的对象。我们进山打柴,他往往拾得最多,但最后总被懒惰的孩子用计谋瓜分,只好背着稀稀拉拉的几根柴火被老师训斥。还有同学将捉到的猫头鹰偷偷塞入他的书包,害得他被老师罚站三天。深秋给学校捡煤渣是每年的例行公事,期间经常与邻村的学生发生纠纷,最后酿成群殴。较量中他常常因担负队伍撤退或反应迟钝而被邻村的学生搧得耳光响亮,灰头土脸。家宝的父亲是村里的义务理发员,给他剃三岁孩子才留的阿富头,使他成了一头驼鸟,他没有怨气。
在我稍大的时候,王富贵终于弃学务农了,他给村里放羊,每天赶着百十只羊早出暮归。他似乎挺适宜也喜欢这项工作,风雪无阻,有时因连天霪雨不能放牧还会披着雨衣,套着雨鞋到羊圈为羊送草料。春夏草木繁茂,偶尔有羊被蛇咬伤,他则用荆棘扎烂伤口挤、捏甚至吸血为羊排毒疗伤。秋季母羊繁殖,常见他怀里抱着小羊,像对婴儿一样呵护。富贵天生一副猿臂,且膂力过人,因此一杆牧羊锨被他玩得提溜转。他放牧的羊只只活奔乱跳,膘肥体壮,毛泽油光。他深悟“擒贼先擒王”之道,将头羊驯服成自己的傀儡,甚至开发出狗一般的灵性。偶尔与邻村的同行相遇,将羊阵摆开,挑出角坚体壮者顶角打擂,常常是他载誉而归。富贵因牧羊练就一件本事,就是出恭奇快,常常是羊在前边跑,他在后边拉屎。完了起来继续赶羊,羊群拉不下他。村人不信,与他较量者比比败北。
富贵数年如一日,将村里的羊一茬茬接来送往。他对羊的感情胜过人,他的心思羊也可以理解。山村实行家庭承包责任制后,牛羊归村民个体所有,富贵也随之失业了,即使想放羊也不可能了,他家哪里买得起哪么多羊?富贵失业的沮丧我想下岗职工最能理解。后来他曾经换过多种职业,譬如耕田、做泥瓦匠、当挖煤工人,都不成功。最后听说到山外做了倒插门女婿。富贵其实最不应该离开大山的,因为他喜欢放牧,然而命运终究不给他这样的机会,让他到一个缺草少坡的地方去放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命运只会捉弄那些苦命的穷人,这个势利的东西!某年重阳,与几位朋友爬山寻乐,到了一个很远的深山,见到古堡样的石窟,旁边坐着一位牧羊人,恰逢雨霁,又是黄昏,一抹余辉淡淡地涂在他的身体和怀中的牧羊锨上,羊群像缀在山坡里的花朵,那牧羊人也是尖头细颈,也有一副猿臂。我一度产生幻觉,仿佛王富贵兀自坐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