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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贝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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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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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石头

温柔的石头

山之石

大自然耸起的一座座山峰说到底就是一颗颗头颅。尽管这样的比喻瘆得慌,但如果你正在经过一面开山炸石的断崖,你就知道原本呈现于我们视野的青葱的山林所依托的植被是何等的薄了;用头皮形容一点不为过。而构成大山的雄伟架子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累累岩石支撑起来的,森森如白骨,质感坚硬,气势有力。

即使再刚毅的强者也有软肋,岩石同样有温柔的一面。我们走入一座山峰,满目是青草、灌木和绿树,绿叶中最多的又是松树。松树最调皮,常常要爬上断壁惹游人担心,要不是一块块岩石紧紧地挤着,怕早已跌得粉身碎骨了。想当初迷失的松树的浓芽萌发于岩石怀里的时候,大风和骤雨蹂躏过,骄阳曝晒过,寒霜暴虐过,可岩石像呵护自己的孩子一般护着,光阴里所有的事物渐渐被驯顺了,附在松树的身体里节节生长,山里的石头攥着松树的主根,任其须根在自己的周身蜿蜒盘旋,那切切的温柔更将养份传递给这些顽童,并且将它们努力地擎起来,使松树得以健康长寿。

其实一块石头的温柔远远不止这个,它们可以托起一泓溪流心甘情愿地送出山外,它们掬起的水池里住着的青蛙、蝌蚪、水蛭,小鱼、小虾也可以贪恋此处,如果它们急于赶路,溪岸的石头会脉脉地目送它们落荒的背影。石头是山中的隐者,但它们也有不甘寂寞的时候,常常故意将身子挡住水的去路,惹得满谷的溪水大呼小叫。

老驴拉着石硙一圈一圈地转,石头与石头的缝隙淅淅沥沥淌着面粉,当初深山的清泉就是从它们紧挨的身体间挤出的,因为它们温柔的秉性才不致山泉望而却步,人类读透了它们坚韧中的温柔气质,让一只老驴在甩尾巴的过程中完成纷纷扬扬的殷实。钢钎是直入其里的尖锐,顺着石头的纹理石匠可以探出隐蔽其中的温柔线索,然后在发掘中尽量得以最好的成形。料石也是如此,常常被切得像豆腐一样整齐,挤挤地摆在那里,撑起一面又一面斑驳的房屋。还有碌碡,碾盘,石槽,镶在墙壁里镌刻着“泰山石敢当”的条石。

你见过用石头筑成的房子吗?在深山野谷,孤独地蹲着,阳光下熠熠地闪着光亮。在这样的房子里入夜能够听到涓涓的山泉,能够听到呼呼的松涛,还有牛羊的铃铛响,野猪的咻咻喘息声,花芬,草香,蝶舞,蜂鸣,这一切都构成石头最温柔的部分。

不要以为石头总是森森的白、黝黝的黑,其实山中石有红色、黄色、橙色、灰色、花色,还有词典里来不及注入的颜色。最喜欢金沙一样的石头,那是千万年来风蚀雨蚀后的杰作,常常瘫软在一面斜坡上,像一匹金缎一样铺着,远望几乎是一道瀑布。石头温柔成这般模样总让人气馁,居然一阵风就可以扯起一道道沙线,然后水一样荡漾开来,整个石头动了,走了。不要以为石头总是坚硬的,挺直的,威严的,不动声色的,只要贴近深山,总会听到岩石的稀奇古怪的声响,没有经验的人总会以为是鸟的叫声,其实是岩石的喘息或呻吟。站在山崖前喊叫总会有回音传得很响,倘若再接近些便声如瓮中,有时岩石会把你的声音褪成老人的一样衰,惹得你愤怒嘶骂,而有时也会将你的声音搓成姑娘的一般细,颤颤微微小脚太太一样走来,更多的时候像群魔干咳。石头总是无时不刻给你开着善意的玩笑,无时不刻透露着它的特意的温柔。

走在水泥街道,想得最多的是山里的石头,还有矗在城市里的高楼大厦,它们都是由原本生活在山里的青石化成的。青石碎成粉末儿,加工成水泥;碎成小粒,被和在水泥砂子中变成水泥路面、楼板、下水槽。可以说石头像空气一样从来不曾从我们的周围散去,尽管没有以原貌出现,但它始终于不断变幻的温柔濡染着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

有人喜欢石头,胸前佩着块玉,温润而富有光泽;他们的脸也因此生动起来。金石家说:石头养人。这话我信。

路之石

平展展的公路或马路最不适宜步行,脚下疲疲沓沓地没有一点弹性,目及之处皆是乏味和单调,走这样的路不昏昏沉沉才是怪事。山路则不同,走在上面犹如踏着波浪,脚下有哗哗啦啦的碎石响,路旁会猛不丁冒出一块巨石,老虎似地雄踞在那里,给你悚然地惊跳和刺激。

有了石头,山路走起来才有趣味。山里的孩子喜欢赤脚奔跑,羊粪蛋大的石子抠得小脚又痒又疼,小脚快活,心也快活,他们就越发用赤脚碾着地,石子被碾疼了,就齐力往前推他,小孩终于收不住步子,仆了个满地,石子又赶紧垫到他的身子下、手臂下、污脸下,没有什么大碍,也就是蹭破几团皮,沾了满脸满身浮土。石子的玩笑自己把握得轻重,大人也一样,很少有跌坏的,最多让饥渴的石头揩点儿血,不像城里人一跤就会跌进医院。城里的路没有石子。

山路的石子没人清理,人们喜欢它们顺其自然地倒处乱滚乱蹦,石子经过脚踏雨冲由大变小,等到黄豆大小的时候便被孩子们夹在弹弓里射了出去。脚下也有卵石,踩上去稀哩哗啦脆响,柔柔地捂着鞋子,这样的路必在深山里,石子亦在深山,深山的路寂寞,路上的石子很少有鞋子的嬉戏,因此更渴望用尽温柔体贴每双鞋子。一落一起,石子总是叫得最响,最发嗲最依恋,有时多事者会随手捡起一枚带走很长的路,然后不经意随手扔掉了,石头就啪地卧在那里,跌疼的样子,躺着发赖。

山里的路其实很长,但走起来很短,拐两道弯,经过几块大石就到了。小孩去外婆家,要过一个沟,翻一道岭,独行的时候,妈妈会站在路边的石头上遥遥目送。小孩拐过弯,心里就用石头上的妈妈给自己装胆儿,再一口气翻过那道岭,迅即爬上另一个村口的巨石。对面山坡石头上,妈妈已缩成了一个小黑点儿,她仍守望在那里。挥挥手吧,然后跃下石头,外婆家门前的捶布石正迎着他。去村子的南沟挑水吧,也要经过几块石头,路也怪,眼看直直能过去,偏偏要拐个弯儿费点儿劲儿,仿佛小媳妇走路,总要扭一扭。担着水桶经过时总因避石头撒出一些水来,所以每次都有念想。人们到邻村磨面,累了,便把麦子从肩头卸在路边的石头上,坐在天然的石凳上稍息,一侧身,一朵野百合艳艳地从身旁的石丛里钻出来伸到脸边,随手摘下,或者是一棵狗尾巴草,放在嘴里嚼呀嚼,就嚼出石头留在秸杆上的清凉来。村子里也有天然的石板作路基的,沙石,很难被鞋底磨光,也只有暴雨涤净。有几年山里闹地震,窑里不敢睡,村民就把被窝挪到上面,躺在石头上,许多人听到了嘭嘭的声音,像心跳,像脚步。沙石可以浣衣,搬一块挪到陂池边沿,将脏衣浸湿放在石上用木棒啪啪敲打,结结实实,利利落落,捣衣声便成了演奏石头的乐曲。

山路旁许多巨石多少辈都一成不变地守在那里,只要一闭眼个个都会鲜活地呈现在山里人眼前。孩子们最熟悉莫过于上学途中的那块石头,上平下弧,似扣着盖子的锅,男生常常坐在石上看女生走路,花袄长辫,一步三晃,一路格格玩笑,不料石上大吼一声,唬得掉头便窜,兔子一样跳跃,有几次被识破,愤怒的女同学追打得肇事者落花流水。石上有凼,雨过许久仍有积水,孩子们和泥制碗“叭叭”炸得响亮。最喜石灰页岩,熟石灰一样通体白而细腻,用小刀劈成一条一条可以作石笔写字,有几次都因掰石头误了上课被老师责骂,自造的石笔也很顽皮,猛不丁在石板上留下一道道不愈的伤痕。

石子烙着山路的风光,随便拣一枚装在衣兜,赶路时握在手里摸挲,可以消解跋涉的煎熬和劳顿,消闲时拿在手里把玩,曾经遗落满山路的酸甜就萦回心头。

田之石

被农民称为料角的石头是由黄土千百年凝结而成的,它们大多出没于田间地头,农民精耕细作的一项重要功课就是将它们从地里刨出来,然后在锄头把子上“咣咣”搕上几搕堆到田埂,那慈爱的神情就像对待自己调皮的孩子。而料角真的很不安份,乘他们不留神再偷偷溜进田里,并且想尽办法钻进土里,故意和农人捉迷藏似的,农人第二年再从地里揪出来,又是它!农民笑笑,习惯地在锄把上搕搕,又随手丢到田埂的料角堆里。

料角其实可以扔得很远,但农民不忍,他们喜欢刨石这一耕田细节,抓住它们,就如掬着小麦和谷子一样踏实。料角在田地里满世界乱钻,农民就在地里满世界寻找,用茫茫的光阴磨损着日子。

也日怪,将料角堆到田埂上,石堆里就会长出一篷篷野花,没有石头的地方花草稀疏,甚至寸草不现。料角真是好人缘,那一篷篷花开得很繁,连绵不断地开,从暮春开到初冬不败,将花容和花香送到汗流浃背的农民眼里和嘴里。蜂蝶蚱蜢也喜欢出没于那里,蚂蚱总在石丛里驰骋。田埂堆着料角,就好像自家树上结满了果子,在农民的心里是辛勤和收获的象征。

料角常常被作为田埂的点缀,或者配角,然而说不准那一天它也会熬成主角呢。比如田堤被洪水冲垮了,就用料角修补,农民筑堤的手艺就像女人绣花的针脚一样精到,料角长着不成形的模样,常常东余一疙瘩西缺一大块,农人总能将它们石尽其才,搭配得天衣无缝,修补的田堤电焊一般结实,下次的洪水决不会在这里突破。料角也可以垒院墙,舍得力气和时间的农民会将它们收集到筐子里运回来筑院墙,两米左右的院墙仅凭料角自然不能担此重任,它们得与田里的另外一些石块浑然一体才能捍卫家园。料角的生命来自于黄土,它不像沙子贯于独处的冷,它有喜欢和谐共处的热。人随物易,自然给人养成不同的性情,山里人长年与黄土打交道,因此身上就沾有喜欢凝聚的土的秉性,川里人多与沙为伍,因此身上就染上了沙的寡情和孤独之习气。

当然,用田里的料角和其它石头筑院墙的目的不仅于防风御袭,倘若那样的话,山中的料石比之会坚固百倍,漂亮百倍。农人喜欢用料角耗费体力和光阴将自己的双目障蔽起来无异于春蚕作茧。农人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栓牛马骡驴,便溺狼藉,气味窒息,农人喜欢守望和营造,喜欢用象征装饰生活,他们真正用哲学和思想充盈日子。

田里不仅有长相丑陋的料角,还有光洁漂亮的片石。常常往死里绊犁、耙,农民恶它不厚道,抛入荒坡深沟,使之万世不得出头露面。此外还有一种药丸大小的石子,长得规规矩矩,天生丽质似的。这些石子既有河卵石般坚硬的体躯,又浑身散发泥土的郁香。农妇或小孩捡回家,洗净放在废锅里烙面饼,农民给饼命名为疙啷饽饽儿,估计取疙瘩遍体且一咬即碎的意思。有条件的家庭面里和上糖水,这样的饼咬在嘴里嘎嘣脆,既甜又香,馥郁的土香霎时溢满双颊。

啃着疙啷饽饽儿,望着料角院墙,农民满脑子全是开春后田里的农事。

胆之石

妈妈病了。

医生从她的胆囊里剥出一颗石头,桃核大,形椭圆,色赭,掷地噗噗声。

石头被妈妈哺育了多久,谁也不清楚,三年前被CT发现的时候已长成了杏核大小。之前一向强健的妈妈开始莫名地虚弱了,疼痛,疼痛耗掉了她的精神和营养,妈妈有时候会昏厥,开始以为心脏作怪,一检查,胆结石。我们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

长了石头的妈妈常常发低烧,整夜整夜地睡不好,睡不着的时候常常望着黑暗忆往事。妈妈从小喜欢石头,师范毕业教了学后开始吃起了石头,起先是吃干净的土块,那玩意儿一闻着就香得想吃,控制不住,后来瘾气就越来越大了,就吃石头,妈妈吃的是一种黄土凝成的石头,我们叫料角石。妈妈怕别人笑话,藏在口袋里,偷偷嚼,像嗑瓜子一样有滋有味。那时妈妈在一个小村庄教书,学校就她一个老师,宿舍与教室相通。细心的孩子们发现了她的嗜好,暗地里精挑细选上好石头洗净砸成碎粒放到她随手可及的地方。这一切都在默契中进行,谁也不点破。那几年妈妈的书教得很遂心,向好中学送走一批又一批学生。

结石装在小号葡萄糖瓶子里,酒精泡着,一束阳光斜斜地照着。手术后的妈妈脸色苍白,鼻息微弱,她努力地侧过头,目光柔柔地望着瓶子里的石头。当初CT片子中虚拟的石头终于显出了真身,妈妈的目光与阳光交辉、相映、相融,后来阳光逗留了片刻就走了,妈妈的目光依旧在,一动不动,她在以目光为载体用心灵审视着在自己身体里慢慢成长的石子,它无异于自己的儿女。

妈妈对这块结石有着无法形容得难以割舍,当初医生很干脆地建议手术摘取,妈妈竭力要求保守治疗,为了能够将石子保存体内且不对身体有所伤害,妈妈苦尽了舌头和胃,然而最终还是不得不从体内将它彻底摘除。这粒石子洇足了母亲的鲜血,表面还粘着胆囊醭一样的残皮。妈妈望着安静的石子,泪珠从她的眼眶淌了出来。面对与自己的身体乃之生命休戚与共的石子,妈妈心绪的复杂他人根本无法理解,甚至包括她自己。

妈妈吃石子的习惯什么时候结束?对这一细节我并不太清楚。在我记事的时候妈妈还吃石子,小时候我跟着爷爷奶奶住,每次送她走的时候,她常常在地上找石子往嘴里塞,然后嘎嘣嘎嘣地嚼,那时候外公还戴着反革命帽子,爸爸身患缺钾症躺在医院里,后来家里又有几次变故,总见妈妈吃石子很凶。妈妈吃石子就点像男人抽烟,心里越有事越厉害,她很可能用嚼石子来缓解心里压力。这样起初她吃石子的原因就很好解释了,那时候外公被批成四类分子,村里经常开大会喊口号批斗,外公被五花大绑,跪在台子上。工作队还要子女当着众人的面痛斥父亲的罪行,跟他划清界线。

妈妈吃石子的习惯可能持续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举家迁居县城,父亲上大学,母亲教学,还得顾家,刚进城教课口音不适,方法不当,学生家长嫌弃山里来的穷教员,联名声缓教育局辞掉她,心里压力很大,常常夜里蒙着被子哭,那时候大约还吃石子;吃不起蔬菜,七十多岁患腿疾的外婆去菜地捡白菜叶子,春节没钱换新衣服,无力购房避难似地到处租房住,那时候还在吃石子吧……

后来妈妈就不用吃石子了,该来得来了,该去的去了。然而那些石子的香味并没有淡去,在她身上淤积起来,蚌病成珠,妈妈心结成石。成为一块温柔的胆结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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