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版的菜园子

绝版的菜园子

往事如烟。但与你有关的一切成为过去，你或许像一个地道的农民将它们收割、捆扎、堆积在记忆的某个角落，总有一天，你会恍然觉得这一切原来如此脆弱，以至于连细微的鼻息都无法经受。你由此不得不承认，事实上的它们已化为虚无，用时髦的话说就是，绝版了。

——作者手记



我家的土窑洞没铲平以前，在土窑的窗外有一爿菜园子。园子虽然不大，但由玉米和高粱秸杆扎成的篱笆将院子挤得很别扭。由于经年修补，篱笆成了一件百衲衣，爸爸用赤荆条（村里人叫狐狸刺）作一个狼门。坐在炕头，透过布满裂缝的玻璃，整个夏天都可以看到园里的蔬菜长得很旺势。如果遇到下雨天放假，我就看着如缕的雨水打得菜叶或紧或松地摇晃，在风里摆着头；渐红的西红柿躲在密实的叶子下偷着乐儿，泛紫的茄子并没有那么幸运，浇得满头满脸，有时像被淋晕了的孩子，在雨里晃呀晃呀晃。炕头的爷爷浅醉了，脸儿酡红，杯里的酒儿也酡红，小碟里的胡萝卜丝儿也酡红，酡红的还有奶奶满脸菊花的笑容。

说起童年趣事，大人总免不了要夸我那时候有多勤劳，说我整天挑着小扁担小箩筐满院子运土，至于在园子里是否干过活儿，他们没说，我也没记忆。只记得常常攥着窝窝头钻到菜园子摘青辣椒吃，饱嗝过后，满嘴满鼻的青臊气味；记得一个黄昏着急回家，脚下突然跳出一只蛤蟆，倏地钻入菜园子，也不知从哪里听说碰见蛤蟆家里会有亲人来，那晚父亲果然回家看望我和他的老爸老妈。当然记得最清楚的一回是我家院子里放电影，篱笆被踩坏了一大片，我跟着小爸砍荆棘修补，在山坡里看到狐狸，模样真媚，尾巴漂亮得简直不得了。

我的老家把学校叫做“园儿”，每天大早爷爷总会把我从睡梦中叫醒：“天亮了，快背着书包去园儿里。”首先想到的就是窗子前这个菜园子。

菜园的废弃在奶奶去世之后，菜园旁边的猪圈也空了，再远一点儿的石硙也被推倒在一边，鸡也没有了，院子里似乎一下子失去了秩序，乱套了。



后来爷爷在村外一个叫西条里的地方辟荒开成梯田种了菜蔬，一畦一畦，像铺开的四五张书页，书页的封面是棵小核桃树，时常有喜鹊聚在这里嬉戏，树旁土壁有一洞，我和小爸曾在那里用麦秸熏过一只老肥的獾，獾身上的跳蚤多得吓人。

种菜必须有水，在菜园子身子下有一泊泉，很浅，不能用水桶盛，只能用马勺舀；水很凉，丝丝寒气仿佛蝎子的毒牙。挨泉矗着老柳，四个小孩方能合围，柳树老成了一断枯木，树身长着不少赘疣，蛇鳞一样的树皮，树端伏有几丝新绿，像村东头亚权伯秃头上的几缕长发。

爷爷种菜比较讲秩序，一畦是白菜，一畦种萝卜，一畦西红柿，一畦栽辣椒。菜地边有别人家的荞麦地，荞麦花开得正好的时候，紫红紫红一大片一大片的，像覆在地里的棉被。田埂有野百合，亭立，绛红，灿黄，鹤立鸡群。



母亲回到本村教书是我上小学三年级的事了，学校的院子一角有前任老师留下的菜园子，每天下午课间休息，我们都要到村外抬井水浇园。家长们一度挺有意见，反对让他们的孩子干私活儿。菜成熟后，母亲总摘出来分给过路的村民吃，他们也就没话可说了。菜园里种向日葵，其中总有一两棵长得旗杆一样高且直，向日葵垂着沉重的脑袋，黄昏诵读时我就靠着它背课本。后来读了“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脑子里闪现的总是这个情景。

不知什么原因，后来学校里那个菜园摊平了，喜欢种菜的母亲没有放弃我家门前的一个土坑。她在坑里撒了南瓜籽、蔬菜籽，“勤人出苗”，果然长势旺盛，母亲常常锅里放了油，才让我去土坑里摘青菜炒，随摘随吃，鲜极了。不少时候，我与父亲去坑里摘南瓜谎花，母亲配点猪肉片，好吃得能咽下舌头。

后来村里给老师分了一块菜地，菜地近水，浇灌方便，母亲种了大白菜。母亲带我捉菜虫，虫子与菜叶一个颜色，很不好发现，父亲胆小，不敢用手捉，用荆棘捅。不耐烦的时候，我常常扔下活儿追逐蝴蝶，蝴蝶像幽灵，不离不去，在我眼前飞飞停停，逗得我满地乱跑，每次均以丧失斗志而告负。地畔有矮杨，松树一样曲着腰，是蝉最喜欢待的地方，黄昏里，夕照下，树身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蝉，有会叫的，有不会叫的，大的小的都有。我们用手捕，用弹弓射，每回都能逮不少。用一根细线缚住它的脚，另一端攥到手里，它会安静地伏在你的肩膀或着胸前，忘情的时候会嗞溜嗞溜地叫，好听。对于哑巴蝉一般有三种处理结果：一是发善心放掉，二是残忍地刺瞎双眼让它朝上直飞，三是灭绝人性地投到火里烧着吃掉。



与外公相比，爷爷和母亲的菜园子都是“小菜”一碟儿。外公是个不“安分”的老农，早年给国民党大官当过勤务员，见过世面，擅长做菜，能屠猪宰羊，好吃大肉喝小酒儿，他常用自己的铜壶银杯劝我喝酒，看到我脸红脖子粗、伸舌缩耳的样子好开心。

外公喜欢种菜，暮年承包过村里的菜园子，三四亩地的样子——在小山村算是很大规模了。种有白菜、西红柿、茄子、大葱、韭菜、青菜、辣椒、菠菜、萝卜、南瓜、西葫芦，五花八门，要啥有啥。每到暑假，我都会跟着表哥泡在他的菜园子里，偷吃西红柿，偷拔萝卜，追逐蜻蜓，用弹弓射黄莺，在水里逮青蛙，将满天满地的快乐都泼洒在这里。

外公家养骡子，菜园子东南隅的湿地有芦子草，我们每天都去割两大筐，奇怪的是草如泉水既不见少也不见短，昨日割掉的芦子草一夜之间又恢复原样，我猜想地下有聚宝盆，几次动了刨翻草地的念头。紧靠草地有一片芦苇，长喙水鸟经常扑落在这里。我们猫着腰去捉，一次也没成功。倒是一次表哥在芦苇丛中见到了一个女人（他曾在不同的地方见过多次），据他事后讲，那女人身着古装，清秀挺拔，像庙里壁画上的仙女。几年后，表哥神秘死掉了，我无法得知与这个神秘女人有无关系，反正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敢靠近过那里。

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后，外公“旧习不改”，在村后的一个沟里开辟了几块菜地。从播到收，外公每天上午几乎都要呆在那里。他患有腿疾，坡很陡，通往菜地的路像垂着的弹簧，外公拄着拐棍儿，扛着锄头，斜着身子一步一步往下挪。

菜地不大，可以说很小，但外公手里的活儿总也干不完，菜蔬还是老几样，只是多了扫帚苗。其实扫帚只是形象的称呼，因为长成以后不用改造，用草绳一束就是一把漂亮的扫帚。扫帚嫩芽可以串谷蕾吃，乡下人好像很少吃，城里人吃得多。

外公种菜的地方叫獯鹄沟，老百姓说的獯鹄就是猫头鹰，是不是它长得既像獯又像鹄？就不得而知了。獯鹄沟不见獯鹄，倒常常见到蛇。有一次我正浇菜，发现一条草绿蛇冲着我直吐信子，我吓得定在那里，这时突然出现一只猫，舞着尾巴，蹑手蹑脚地走到蛇边，用爪子敲打蛇的脑袋，蛇变得像犯了错的学生，伏着脑袋；猫像一位严厉的老师，嘴里呋呋地叫着，像是教训和詈骂，隔一会敲一下，整个过程，蛇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结果蛇死掉了，猫走掉了，我仍旧继续菜园的工作。

獯鹄沟还有马茹茹，珊瑚一样的果，酸甜的暧昧；有野草莓，比人工种植的小，但吃起来更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