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二)
对于不再存在的人,痛苦也全不存在;在你死后,万物将随你而来。
——卢克莱修
大伯
在西贝山村贾家祖坟上的蒿里,大伯算是最高的一株了。
大伯十四、五岁那年在村里玩耍时跟着一支部队走了,爷爷说大伯那时还留着马驹儿(阿富头),连长喜欢他,让他做自己的通讯员。正是解放战争,这支部队与阎锡山的顽固兵周旋,常常走着走着两军就交上了火,部队伤亡很大,同乡年长的兵吓破了胆,鼓动大伯当逃兵,大伯舍不得连长对他的好,没有打退堂鼓,终于熬到了全国解放。
解放后,大伯随军去了新疆,大伯没有多少文化,从他给父亲的信中我看到许多白字,其实依他的个性和智力可以做个好学生。他小时候,西贝山村没有学校,奶奶把他送到山外上学,亲戚家食宿。刚好亲戚家有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学生,两人作伴,他受不了人家偏袒自家孩子,一赌气退学回了家。大伯无意当农民,这才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枪林弹雨的生活。大伯从士兵节节升职到骑兵团副团长,其间受尽波折,如果不是看到他骑马的照片,我真的无法想象大伯骑在马背上会是什么样子。那时的大伯好威武,一副大官的样子。
大伯的部队驻扎在新疆的阿勒太,与蒙古接壤。父亲的眼中,那是一个充满异国情调的地方。多年后,不安份的父亲想步大伯后尘,他的理想是去大伯所在的部队当翻译。刚走出校门便背着褡裢千里迢迢寻亲。当然父亲的梦没能实现,一是父亲的时代与大伯的时代不同,参军已非易事,二是大伯担心中蒙发生战事。我将父亲写的那段游历从泛黄的散纸眷抄到笔记本的时候,一直想象父亲眼中的大伯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我的第一次与大伯相见是他某年的回乡探亲。那时候我太小了,只记得他穿着四个兜兜儿的军装,腰里紧扎着一条宽宽的皮带,让我坐在他肚子上玩。后来大伯留给爷爷一件绒衣,我常常坐在爷爷的肚子上想大伯。数年后,大伯转业了,任山西省临钢基建指挥部武装部部长(后任山西省冶金建设公司武装部部长)。他本来可以去更大的城市,就因为临汾离老家近。奶奶去世后,我同爷爷常去大伯家住一段日子,大伯是公司干部,住楼房,有肉吃,那时候公司生意兴隆,职工家属高人一等,大伯的住宅区门外是个集市,门口有个书摊,许多小人书和画报租读,一分钱一本。爷爷与摆摊儿老汉聊得来,任我随便翻看,不收钱。
对大伯的感情我没有父辈们深,从姑姑和父亲他们对大伯的敬重态度和相关言谈中判断,大伯对西贝山村那个家有着功不可没的付出。爷爷奶奶是本分的农民,父辈们兄弟姊妹多,生活非常窘迫,大伯当兵后,经常接济老家,父亲和小爸结婚的砖窑就是大伯掏钱盖的。记事时,邮差时不时会来我家,爷爷每次签收后表情总是很复杂,大伯也是六口之家了。有一年春节去大伯家,在他办公室,大伯塞给我五元压岁钱(那时候五元钱很奢侈的),后来伯母给压岁钱时当着大伯的面我红着脸又收下了,大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更不能让伯母知道。大伯每次回老家,总会偷偷给姑姑们钱,大伯烟瘾很大,估计是节省下来的烟钱。
爷爷治丧期间,大伯的身体状态突然下降,他患有严重心脏病,爷爷病故时,他刚出院不久,怕他因情绪激动加重病情不让他回老家,但他很犟,没人拦得住,结果心脏病复发再次住进医院。小姑家表哥与大伯有过几次深谈,大伯有两处心病:一是两个闺女均生了儿子,而两个儿子家都是姑娘,断了香火;一是他偏爱的大儿子的突然故去,平添了暮年缺依少靠的担忧。不久,大伯因脑溢血瘫痪了。瘫痪了的大伯同时变成了哑巴,我们去看他,他咿咿呀呀地用一只能动的手乱舞,别人领会不了他的意思,就孩子一样无助地哭。他的病最忌激动,我们看一次他的病反复一次,老家的人都不敢去看望他了。
大伯年轻时风光无限,伯母跟着做了多年团长太太,享受着勤务员和保姆的精心服侍,大伯转业了,离休了,病了,伯母开始还劳苦债。伯母是个胖子,行动本来不便,还得料理病人。刚开始,为了帮助大伯恢复肢体肌能,每天都将大伯抱上轮椅推到门外晒太阳。无法想象,一个人如何将大伯从床上扶起,然后再一点一点挪到轮椅里,晒完太阳再重新抱回到床上,伯母也是近七十岁的人了。
大伯离休后搬出冶建小区,先是借住大女儿婆家的房子,后来又搬出来挪到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平房。春节看望大伯,大伯总是躺在零乱的床上,他已经惯于沉默,看见我们快快乐乐、健健康康,脸上漾溢着孩子般的笑容。由于缺乏阳光照射,他肤色蜡黄,光泽透亮。大伯伸出皮包骨头的胳膊做拥抱状,并在我们脸上留下冰凉的吻,然后幸福地听我们用家乡话拉呱。伯母眼圈乌青,像只熊猫。原来不久前被闯进家里的两个小偷揍的,幸亏装死才躲过一劫。小偷骂骂咧咧地走了,因为这个家里实在没有值钱的东西可拿。大伯像听别人家的故事一样心安理得,脸上的傻笑没有丝毫改变。墙上英姿飒爽的戎装旧照亦对着屋里的人含糊地笑。
终于有一天传来大伯病故的噩耗。火葬厂,我们见了大伯最后一面。大伯的本意并不想死后被烧成一把灰。伯母说,如果土葬的话国家不给抚恤金。那天天气阴沉,我看到火葬厂上空荡起一股带着刺鼻气味的青烟,知道大伯灰飞烟灭了。西贝山村贾家祖坟上那株最高的蒿草着了山火。
我说大伯是西贝山村贾家祖坟上最高的蒿,是因为他是我们家族自今为止最高的官儿。
大姑
大姑情窦未开的时候,被嫁到了西贝山村的邻村。大姑夫矬身干瘦,与高大貌端的大姑并不般配。我猜测结姻的原因有两点:一是大姑夫家道殷实,二是那个村子距西贝山村很近,便于大姑走动。
站在西贝山村头顶,便望见对面山坡的村落,房子依坡而筑,层层叠叠,刷着白墙的四合大院就是大姑的婆家。我们去坡里放牛,趴在草丛中,有时可以望见大姑行走的身影,偶尔会伴随吆喝儿女吃饭的弱弱的声音。大姑生有四儿五女,鱼贯于路上像一群雏鸡。虽然近乎咫尺,但若踏进那边的村路,须绕过几道土梁,快步也得半个时辰,所以有事的时候人们还是选择喊话传信。那是一条充满诗意的蛇形山路,有着哈代笔下的夕阳、红土、野菊花、芨芨草、韭韭菜以及碧绿的核桃树,还有一座座沉默的坟冢。那条路,年轻的大姑骑着毛驴或者骡马被唢呐护去,之后,又匆匆来往,用千底鞋磨损坚硬的岁月。
我家的麦地就在两村相隔的沟里,农忙时节,大姑常常过来帮忙,大姑做事麻利,两脚生风,身上有无穷的活力。小时候走亲,她裹脚的婆婆盘腿在炕头含着烟袋盯着陀螺一样转的她唠叨,公公在炕尾软软地盯着屋里的人看。那时候他们家境已经败落了。
姑夫是大队会计,某年带领赤脚医生到我们村给孩子种痘,孩子们害怕,他做思想工作让胆子最小的我给大家做榜样(至今想不明白为何那么大了才种痘)。他虽体弱,但勤快,自尊,我们家制坯烧砖盖房子那会儿,每天清晨他总是早早一个人从自家来到砖瓦场做好清理工作,等候制坯师傅。干到半晌再扛着自带的工具回家去了,其间,始终没上我家吃过一顿饭。理由是本来人就多,不添乱。他喜欢干净,身上,连同他干完活的工具从不沾土。好人多灾,后来不幸跌下悬崖摔断了腰,没隔多久就死了。大姑夫死的时候,他的幼子尚不更事。
奶奶去世后,大姑经常过来给爷爷做早饭,大多时候带着与我年龄相仿的表妹。大姑纳鞋底的时候我们便一起玩儿。争执起来,仗着力气与底气,我常常欺负她。表妹长得好看,哭起来更好看,有时候为了看她咧嘴的样子,专门惹她大哭。大姑总是笑着骂我,叫表妹不再理我。很多时候,大姑并不吃我家的饭,馒头上了笼就走人。我家院子里长着一棵梨树,梨子成熟时,有时候拽个梨子回家。一来二往,小妈不高兴了,指桑骂槐,打鸡训狗。大姑不吃这一套,便要争执。一边是女儿,一边是儿媳,爷爷只能长吁短叹,叫大姑不要再来了。爷爷高度近视,大姑并不放心,过上一段日子,带着她做好的棉鞋棉衣棉裤领着表妹又来了。大姑悄声轻语,叮嘱我与表妹不要打架,她有些怕碰见小妈,有时躲避不及,两人也不搭话。大人不像小孩雨过即晴,我觉得很不快乐。
在我眼里,大姑就是一只母鸡,带着九个儿女过日子,还侍奉公公婆婆丈夫,还得兼顾自己的父母与弟弟妹妹。爷爷有四子二女,大姑排行老二,大伯很小就当兵在外,家里一切需要她的帮扶,如果不是为了顾家,其实她完全可以有自己更加满意的婚姻。大姑不识一字,她不是没有读书的机会,二伯小不了她几岁,二伯、父亲、小爸均有文化。她对西贝山村这个家贡献太大了,因此一提起大姑,父亲眼里顿生温情和爱意,那是一种对母亲的感觉。对于西贝家事我很少问及,前代人的生活我只想以自己的判断与想象还原。从爷爷及父辈之间的言谈和相遇时的表情我窥出了许多无需言说的东西,那种纯净,一切表达都是对它的玷污。因此我对大姑的敬意也从来不去言露。她总嫌我冷淡,从不主动问候她。其实我一直当成一本书读她。从她脸上和身上我读出了养育四子五女的艰辛,读出了赡养老人所受过的委屈,读出了侍奉丈夫的无怨无悔,读出了对待兄弟姐妹的慈爱,读出了与邻里乡亲相处时的既讲公理又讲宽容。她所做的这一切都不是强自己所为,都起于她的良知和心安理得。她是不需要知道大道理的智者。
自从儿女们成家立业后,大姑强壮的体质突然弱了,轻快的步子突然拖了,脸上菊花的笑容努力了。某日,街道对面,蓦然看到形单影只的她,腰似乎一下子佝偻了,像被一只手猛然摁下去,步履蹒跚,像是戴着无形的脚镣,往日生动的脸孔变得铁铸一般;她咳着向小儿子家的方向走去,她的儿女们有一半家住此城,更有一个家业千万、豪车如队的女儿。
大姑死了,那天我刚好去医院看她。她躺在简陋的病床上,插着氧气管子,心电机屏里一道射线像一支飞出去的利箭,胸腔鼓得像鸡胸。医生说死于心衰。九个儿女,咽气的时候只有大儿子在跟前。表哥惨笑着对我说:“你大姑没救了,死了,我亲眼看到心电图的线突地一下变平了。”不大一会儿,九个儿女呼啦啦全围在没有气息的她的跟前,像一只只飞来的鸡,羽毛丰满,华美健硕。
小爸
小爸是父亲的小弟。西贝山村把父亲的胞弟们也叫爸。
写这段文字的时候,小爸早已成了故人。大多时候,他隐在我的记忆深处,只在每年清明上坟的时候才显出影子来,脑海里的他依旧那样温和,沉默,有什么办法改变他的性格呢?他是个老好人,从没见过跟人闹过别扭,也没大声吵过小孩子。小妈与爷爷、姑姑吵闹,他总在一旁一言不发,冷眼观看。
小爸唯一一次教训我是在某个子夜。他用手掐住我的脖子,将我置于死地而不饶,我奋力挣扎,终于在大汗淋漓中惊醒。黑暗中,那双血红的眼睛仇视着我。小爸刚刚死去不久,老家月光下的院子里一片凄怆,鬼影瞳瞳。
小爸是某年大年初一死的,那时候我们已迁入县城。年前小爸身感不适,他来县城医院检查,住在我家,依旧是浅浅的笑。也没查出什么大毛病,便回去了。大年三十炸稣肉、丸子准备过年,头突然垂了下去。送到医院一直昏迷不醒,喉咙里发着呼噜噜的响声,沉沉地睡了似的。大年初一,母亲端着饺子去医院给小妈送饭,跨门槛时脚一软跌了一跤,母亲的心便沉了下来,也就是那一刻,小爸停止了呼噜。
小爸下葬的时候,她女儿身怀六甲,不能尽孝。灵堂前,三个儿子披麻戴孝,我号啕不起,三个小白人儿木然地看着一切,他们少不更事,尚不懂得悲伤。
关于小爸的前半生我不清楚,也无意探究,只知道他当过兵,听说娶小妈之前经人介绍认识过一个姑娘,是个远近闻名的糊涂虫。退伍后,小爸分配到一座煤矿当工人,待了半年,打了退堂鼓,说是经不起矿井的阴暗。后来去了一家企业当临时工,再后来回家务了农。他的人生起点本来是不错的,但心中抗不住的魔将他一步步推向窘境,直至毁灭。依我看,这就是命,性格决定命运,小爸天性懦弱,为此不得不承受一切。
小爸扛着犁,赶着牛,身后跟着狗;无地可犁的时候手里拿一把割牛草的镰。牛和狗是他的知已。小爸做着农民应做的一切,草汁染绿衣领,脸上布满疲倦。小爸早年时不应该这样,在他的住屋,墙上挂着一支布满灰尘的土枪,墙角旮旯里靠着锈迹斑斑的自行车。他愿意选择牛、狗和务实的生活,也许更接近他当下的心态,又似乎在为谁赌气。我曾经在一篇短文中虚化过小爸的形象,那是我的一厢情愿,我觉得他这一生过得太匆忙了,来不及呐喊人就没了。他死的时候,牛和狗依然健健壮壮。由于小爸的死猝不及防,生前他没有遗嘱,躺在棺材里才托活人传话,嘱托家人照顾好他年幼的三个儿子。
他人眼里,小爸了无生趣。他不喜群聚,不开怀大笑,忧心忡忡地过着日子,牛一样缄默着观察周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与他人分享快乐与痛苦,将成堆的时间花在牛、狗、土地上,手下总有干不完的活儿,觉也睡不踏实,半夜三更要起床给牛添料。小爸拿着工具捕田鼠,布置地炮猎山猪,这就是他趣味生活的全部。
他的快乐也许在于低头承受,将一切装入自己心里,反刍。有时候他会一个人嘀咕,或者傻笑,这时的表情最丰富最迷人,而如果被惊醒了,他又恢复常态,紧闭心扉。在我眼里,牛就是这样,抬头仰天,低头吃草,回头望山,埋头舔犊。他一生都在为心中的魔服务,受着指使,永不抵抗,没人会知道他为何恐惧那个魔要死,使得他没有大话,不会大声,成了一具皮囊。
因为固执,他成为自己心灵的守墓人,打掉牙往肚里咽,这是他的专长,别人气愤难耐的事情他则无动于衷,也从而化解了怒气,与这样的人斗气当然是一种灾难。他很残忍,对自己,对他人。
从小,我就喜欢破解他人内心秘密,且认为眼睛是唯一可以洞悉心灵的窗户。我曾观察过他的眼睛,他的眼珠不像爷爷、父亲他们的乌黑,而是黑中泛黄,他眼神无主,躲躲闪闪,晃晃悠悠,从不与他人对视,连与一头牛对视的勇气都没有。因为他的眼珠像猫,所以善变,忽而清,忽而浊,忽而聚,忽而散,且变化莫测。我曾做过一个恶意的实验,将一件他平时喜欢的东西突然展现在他眼前,他眼中霎时放射出强光,但蓦然又转而昏暗,似乎对那东西没有一点儿渴望;再将一件他不喜欢听到的消息透露给他,他的第一反应是沉默,眼神平淡无奇,波澜不惊,顷刻之后居然渐渐出现喜悦。后来我渐渐明白,那是他心中的魔作祟,他其实在独自享受心中的惊涛骇浪!我甚至于无端猜想,倘若他能活到现在,说不定会变成一个有着特异功能的神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