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吕梁山余脉的一处山坡,卧着一个二十来户人家的村庄,这个村庄叫西贝山村,与其它山村一样,这里除了生活着健全的村民,还有一些残疾、智障者,自然,每个山村离了这些人都是不完整的,他们同样是构成一个山村的基本元素。
魔子
西贝山村将神经病人称做魔子,我要说的这位是我的本家老奶奶,年龄其实和我奶奶差不多,只因为嫁给了辈份很高的老爷爷。老爷爷年轻时游手好闲,不务农事,老大了还没成家,后来便娶了这个魔子做老婆。
魔子老奶奶成女子的时候并不魔,儿子三岁那年死了丈夫,后来儿子也没养住,老奶奶心眼窄,经不住接二连三地打击,就魔了。她嫁给老爷爷时,身后还拖着一个鼻涕虫儿女儿,长相跟她神似,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她女儿后来嫁到离我们村不远的一个山庄,老奶奶死后,每次见到她,我都恍恍惚惚,仿佛那个不安的灵魂又从地底下钻出来了。
老奶奶不犯病的时候是一个很优秀的人儿,做得好饭和针线活儿。她喜欢跟奶奶聊天,顺手帮我们家做点缝缝补补的零碎活儿或帮奶奶看护我。奶奶说,她有时候看着我会失神发呆,一定是又想起她的儿子了。有一次她魔病犯了,偷偷背起我找数十里外工作的母亲,一家人疯似地找,终于在山路上截住她。奶奶叫了一声婶子,她游离的目光才凝起神来,思维也渐渐恢复正常。奶奶问她:“你背着我孙子要到哪里去?”魔子老奶奶说:“我把他还给他妈妈,看把你整天累的……”
本家老爷爷早年是个大烟鬼,尽管在我记事的时候已戒多年了,但旱烟锅子总不离嘴。他家住在麻园里,还没进院子,就有一田的蓖麻欢迎你,田里种一块烟叶,肥嘟嘟的阔叶子绿得让人喜欢。老奶奶发魔的日子里,老爷爷很寂寞,那时候他已经很老了,老婆整天在山沟野岙里疯,儿女们满世界去寻,没人管他,他一个人坐在炕上就着烟叶耗日月。爷爷可怜他,就带我去他家给他解闷儿。老爷爷递给我两粒糖,我便含着透过玻璃窗子看院里和远处的山石田树,糖慢慢地化成甜水通过嗓子流到心里。老爷俩边喝茶边聊天,家长里短、秋收打夏的,我不懂,也不想去懂。
其实,魔子老奶奶和老爷爷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尽管老爷爷年轻时脾气暴戾,朝三暮四,自从娶了老奶奶后对她还是恩爱有加,也许他体会到幸福来之不易或者对先前漂泊的生活厌倦了。老奶奶对他也不赖,疯疯颠颠中给他生了两男一女,全像老爷爷英武俊秀的模样。老爷爷的儿女也争气,大儿子在供销社公干;二儿子当兵,后来转业到电厂当了工人,人勤快,脑子活,承包了厂里的职工食堂,发了财,这是后话;女儿嫁到山外,丈夫是一个吃公家饭的正派人。老爷爷死的时候已经很老了,儿女们给他买回来花花绿绿的水果和点心,可惜只剩下出气了。
失去老爷爷后,魔子老奶奶的晚年过得很凄惨。在村里,老奶奶与奶奶最相好,奶奶不嫌弃她魔,把她当正常人看待;别人就不这样,尽量躲她,她到人家串门,人家不好意思撵她,就教唆孩子骂她魔子婆婆。奶奶去世后,老奶奶在村里越来越孤单了,她实在找不到人说话,就对着孩子们傻笑,而孩子们又追着她“魔子婆婆,魔子婆婆”地叫;回到家里,又是孤苦伶仃地守着空炕,这样,老奶奶就越来越没法在村里住下去了,更容易犯病。魔了,就一个人满世界乱跑,开始儿女们还很着急,千方百计寻找,但找回来隔不了两天又跑了,渐渐地儿女们也疲了,由她去了。
老奶奶是从大女儿家返回的路上出事的。她在山坡里乱窜,被放羊人误以为是自家的羊呢,放羊锨扔出的石头正好砸在她头上。老奶奶并没死,倘若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但老天爷嫌她没把罪遭够。
受伤后的老奶奶被众人抬到大儿子家。老奶奶身体恢复得还不错,眼看就能自理了。一天,老奶奶与儿媳因一件小事发生了口角,很可能是儿媳骂她,她回了一句,儿媳也不客气,顺手将一瓢开水浇在她脸上。当然这些都是听村里人讲的。
老太太被烧成了重伤,躺了几天,就在大呼小叫中死掉了。
哑巴
西贝山村二百来口人中,惟一的哑巴是从邻县嫁过来的。丈夫姓侯,大人小孩都叫他侯儿,脑有点残,听村里人讲他早年当过兵,去朝鲜打过仗。是不是被枪炮震坏了脑子,不太清楚。
侯儿是我们村的牛倌儿,提着鞭子哈着腰,整日牛一样没精打采。有头牛欺他性软,一意孤行,不听吆喝,结果掉下山崖死掉了;这是村里最好的犍牛,村支书心疼地喊着“天爷爷”哭,到底拿他没办法。他有一句名言:朝天蹬咔咔还是朝鲜噔咔咔弄不清楚,反正孩子们跟在他屁股后面整天价地喊。
哑巴不会说话,但人精着哩,东家长西家短瞒不过她那双机敏的眼睛。村头人群中,她常常张牙舞爪地跟人聊,她每次见到我,总憨憨地笑,手里也比比划划不闲。我天生愚笨,从来看不懂她到底对我说了些什么。唯一一次对我发怒是奶奶咽气的时候,她抵着我的脸拼命哇呀呀乱吼乱舞,那意思让我大声叫唤奶奶,把奶奶从奈何桥那边叫回来。她的表现弄得我又羞又恼,眼看着奶奶闭过气我一声没吭。哑巴对每一位山村来客都感兴趣,尤其是嫁出村的姑娘们,比如我的两个姑姑,因为急于播报山村新闻。姑姑们对她如雾似云的表达理解得很到位,并且一比一划地对答,每当这时,我都会怀疑起自己的智商。
哑巴不傻不憨,她生下的儿女都是正常人。大儿子是煤窑技师,四十岁了还光棍一条,就在人们对他的婚姻不抱希望的时候,居然在哑巴的家乡领回来一个并不赖的姑娘;次子聪明好学,凭自己的才貌赢得了本村姑娘的爱情;大女儿跟她长得最像,一张婆婆脸,本来与邻村一家定了亲,结婚财礼都拿上了,结果那男人玩雷管时炸伤了,很重,侍候了三天回来后再没去过。正巧那年村里的煤矿招了一批外地矿工;大女儿与其中一位勾搭上了,有一夜在打谷场做那事儿,被村里人抓了个现成,蒙着被子睡了三天,突然与那人逃掉了。二女儿的婚姻也同出一辙,也是与本村一家定了亲,后来听说脑袋上生了癣,很难治,非得剃光脑袋在太阳下曝晒才能遏住病情。男方便撒出风要退婚,这女孩要争这口气,跟着一个外村小木匠跑了,先炒了男方的鱿鱼。多年后在县城遇到这姑娘,戴一顶帽子,帽子下面是颗光头,脸色比以前更鲜亮了,男人很帅气。
与一个老好人过日子,哑巴从没受过男人的气,记忆中,她只是为女儿掉过两次眼泪,一是大女儿跟人跑了的时候嗷嗷地哭过,第二次是生下小女儿时,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不得不送给本村一户人家,那次的哭没有出声,眼泪像猩猩一样出出地流。那一年村里的田禾苗儿遭了旱灾,人们挖野菜摘野果充饥,后来吃榆树皮,哑巴家院子里的榆树皮扒光了,白森森地矗着,骷髅似的。哑巴家有祖上留下来的三孔烂土窑,加上自己一窝大大小小涎水鼻涕的四个孩子,连破碗都不够用,你吃了他接着用或者两人伙用,棉袄棉裤穿得满身挂花,像一只只懒羊羊,居然养一只打鸣的鸡,瘦骨如柴,东倒西歪,跌跌撞撞,秃头秃尾。
在我记事时哑巴就皱纹满脸,一张大嘴永远咧着,下嘴唇又厚又长,不得不耷拉着。我离村上学后,每次回家见到哑巴的时候,她总在村口转悠,好像随时准备跟人打招呼,见了熟人还要比划一阵子,她的面貌依旧那样,时光之刀似乎将她的面孔给忘了。只是背越来越驼了,腰弯成了一张随时发射的弓。哑巴还是对着我咧嘴笑,起初还凑到我跟前比划,后来便生疏了,笑容有些怯,有些僵。再后来,回来的时候很少见了,有几次没见到,这几年西贝山村死了许多老人,猜想她一定也死了吧。一问,才知道孙子孙女去山外上学,跟着做饭去了。
前些日子,听说哑巴死了。邻居婶婶说:“哑巴真是颗耐长的南瓜,熬得藤叶都干了。你看熬了多少年轻人呀。”
曲起指头算了算,也是,比她小十来岁的人有好几个都进土里了。她的丈夫侯儿都死了三十年了,他们再次见面,还能相识么?
瘫子
说瘫,其实夸大其辞了,因为凭借自己的力量还能行走呢,也就是挪。屁股下垫一个木杌,十来公分高,牢牢地系在胯上,两手按着两脚,一使劲,屁股下的木杌可以离地几公分高,然后凭着两脚和两臂往前搓。
就这样从西贝山村搓到小镇子,搓上开往县城的公交车,再搓上火车,最后搓进了省长办公室。省长被他的行为震惊了,给他办了残疾证,指令地方政府给他在小镇子盖了个简易房做修鞋铺。瘫子的这一壮举在西贝山村爆了重磅炸弹,这是一个健全的百姓也做不到的壮举。那时他只有二十出头。
村里人都叫他瘫子,至于为什么会瘫,不用猜,是小时候发高烧引起的小儿麻痹。瘫子的腿是萎了,但他的头憋得很大,所以才做出异乎寻常的大事。瘫子所在镇子有个国营煤矿,他开了修鞋铺子,可料理生活仍是个问题,便把四弟叫去了,让他在煤矿子弟学校读书,平时给他做做伴,做做饭,洗洗衣服。他四弟与我年龄相仿,每次他放假回家,我们都在一起玩,他带回来许多花花绿绿的炮绳,是从矿上的煤堆里捡的,我最喜欢他哥哥的半导体收音机,一扭开关,便会出现一个很好听的童音:小喇叭开始广播啦,接着是一阵清脆的喇叭声;中午整点,还有长篇小说连播节目,太好玩了。
瘫子有经济头脑,过年的时候他带回一架手摇卷烟机,将碾碎的烟叶倒在机子里,一会儿就陆陆续续卷出来不少纸烟,加工费一根一分钱,他赚了不少。后来又要织席子,将门前的玉米地改种成芦苇,芦苇除了疯长,还蔓延,后来连他们的院子也给侵占了。芦苇茂密,里面常常聚集成群的鸟儿,有一次我钻进去用弹弓瞄,谁知竟窜出了他家的恶狗,原来那只狗也在盯那些鸟呢,我的觊觎点燃了它的嫉恨和愤怒。
成熟的苇子砍下来,再破成条条儿,一根芦苇四支;织成的席子白亮亮地靠着墙,瘫子又赚了一笔。
后来瘫子将修鞋铺扩建了,扩建后却不修鞋了,饭店赚钱,就改成饭店。厨师和服务员雇用自己的弟弟妹妹,他当甩手掌柜。开饭店除赚钱,还培养人才,五弟和小妹后来去了省城大酒店做厨师,凭借手里的菜刀在省城成家、买房、买车。
瘫子不缺钱,缺老婆,其实他也清楚,如果自己是个健全人,老婆的事根本不在话下,但自己既然是这个样子,找老婆就很困难。后来有媒人看上了他的才华,给他介绍了个姑娘,那姑娘估计也有毛病,比如瞎子、哑巴之类的。媒人领着他去姑娘家见面,姑娘她爹不知出于什么动机,非要他上炕喝茶吃饭,瘫子不能装怂鳖,眼看就要翻过炕沿了,还是掉了下去,弄了个灰头土脸,事情也就结束了。大概这家人看他这副样子就不乐意了,故意让他出洋相给媒人难堪吧。
相亲失败后,瘫子并不死心,后来娶了个傻子当老婆,那傻子整天领一群小姑娘玩过家家,根本不知道做人家老婆最应该做什么,不过瘫子连炕也上不了的本事,估计也不会让老婆体验出干什么最快乐吧。因此瘫子就寻了一个婴孩做女儿,靠那个名不副实的老婆抚养孩子显然不可能,便给了老娘。他老娘是个河南人。与父亲结婚生了他大姐后,被父亲卖了,后来又赎了回来,接着又生了八个儿女。父亲是个牲口贩子。
举家迁到县城后,我偶尔在县城大街上见到瘫子,人群和车流中一步一挪,谁曾想他是个见过省长的人呢,并且他来这里并不是看花花世界的,是去找县长书记。出了县委政府大门,有时候会去找父亲,与父亲聊老家的事和自己的想法。
他说,哥,我想建个养殖场。
父亲知道他不缺钱,也不是吹牛。他找书记县长就是想利用残疾人政策在家乡做点事情。聊到中午,父亲就领着他去街头下馆子。
这两年回老家,往往会在他家的院畔看到他,他会远远地叫住我,然后寒暄,然后跟我谈他的畜牧业理想,我知道在他的大脑袋里一直在琢磨着养殖场这件事,并且还知道在他的帮助下,他的四弟已拥有了自己的牧羊场。
与他近距离谈话,有时候我会突然害怕起来,他变得越来越不像个人样儿了,脸色铁褐,满嘴铜牙,腿萎成了枯骨,蹲在地上像一只巨型蟾蜍。他的身边常常蜷伏一条狗,有时候会蹲起来支棱起双耳。
他那傻子老婆早就跑了,而他抱养的那个女儿,据说跟着她的小妹去省城做厨子去了。
傻子
西贝山村住着许多外乡人,河南人最多,都是几十年前逃荒安居下来的。他们操着独立的口音,保持着自己的生活习俗。一脸麻子的申牛就是,申牛的老婆叫灵巧,不但不灵不巧,而且是个憨憨,不识钱,不识数,你问东,她说西,搭不上话。她有多大年纪?无法判断。一头苍发,不健康的红斑的皮肤,木刻似的皮笑肉不笑的脸,见谁都是这副样子,好像戴的是一张假面具;不过个子挺高,也健壮,天生一副干粗活的腰板儿。她婆家何方?我不知道,估计村里人也没几个知道底细的。申牛有一个老娘,常常用河南话大呼小号地责骂灵巧,有时候还用手杖打,灵巧常常扛着锄头边往地里疾走便嘤嘤地哭。
申牛会点儿木工手艺,也许身体差,反正地里活儿基本是灵巧包了,除了吃饭睡觉,灵巧没有闲的空儿。就这,灵巧还给申牛生了个小牛,如果是小牛倒也好了,可生的是个小灵巧,也不是说是个女孩,而是智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个实打实的傻子。除了不识字、不识数、搭不上话外,还不通人事,分不清可吃不可吃的东西,倒遗传了一副好身子骨。
生下傻儿子,灵巧第三天便提着镰刀下地了,儿子似乎与她无关,只是曾经肚子里的寄存物,当然也无人知道她每次见到小儿时的感受,喜悦抑或忧伤?母性的慈爱的确没有在她脸上呈现出来。起初孩子也乖巧,也健康,申牛娘把他当小牛一样抚养,然而天不遂愿,小家伙的表现一天天向灵巧靠拢。
申牛娘的希望渐渐化成泡影,就将罪孽全怪到儿媳身上,对她的打骂越来越频繁和严重了,每当这时,申牛总是唉声叹气,不劝不阻,他的生活一直由母亲支配着。小灵巧不愿意了,每看到老太太打另一个白发女人时,他就变成了一个懂事的孩子,抢过奶奶的拐杖远远地跑掉,有几次差点崴折了。人们无法弄清他是不是潜意识中保护自己的母亲,毕竟曾经血肉相连嘛。申牛娘越来越老了,她对灵巧的暴怒越来越无法实施,小灵巧会忘恩负义地咒骂她,甚至夺了拐杖打她。
有好几次我回家时在村口看到傻子,高高的个子,含着指头对着我笑,不用介绍我就知道是灵巧的儿子,连站姿都一样。后边跟着一些小屁孩儿,大一点的孩子朝他扔石子,说他偷自家的东西。他不叫不闹,木刻似的表情。突然轰地一下子逃远了,眼里有了惊恐,似乎怕我,然后在他以为安全的地方猛地收住脚,手指仍在嘴里,直直地盯着我傻笑。
每次看到他,就为申牛难过一阵子:老天爷真会恶作剧。听村里人说申牛比灵巧大十来岁,申牛眼看一天天老了,灵巧和她的儿子还很健壮,尤其儿子,越来越健壮了,等到申牛死了,也不知这娘儿俩如何度日呢?这块石头总压我一些时日。我们邻村有一个傻子,一年四季赤身裸体满村蜥蜴似地爬,身体棒得像野猪,石头砸在背上皮球一样被弹出去好远,父母倍受痛苦,父亲病重将死时,不得不先将儿子毒死了。否则他闭不上眼,咽不了气,放不下心。我也曾恶毒地想像申牛也许有朝一日会这样做。但那的确是一条无辜的生命呀,倘若是一匹马驹的话,是一匹活蹦乱跳的好崽子呢。
傻子一天天长大了,十几岁了,在家呆不住了,便在外疯跑,先是围着村子,后来便跑进了山野,甚至好几天不回家。人们无法知道他吃什么,或许会像野猪一样生吃玉米、南瓜,因为有人辨出过他的脚印和扔在地上的啃剩的玉米棒子和瓜果蔬菜。年老的申牛笼不住儿子,灵巧又不知道管儿子,申牛娘已死了好多年了。
有几次回老家不见傻子。邻居说:傻子死了,被人骗到山沟里挖走了器官。我听了浑身发麻,然而从那人的表情里却看到的是欣慰,一部分是为申牛,一部分是为西贝山村,因为多年来傻子一直祸害村里人,在人们眼里他已变成了害虫或野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