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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贝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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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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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花饼

1975年奶奶去世的时候,我已六岁。按理说应该对奶奶的音容笑貌有清晰的记忆了,但我这人天生脑袋瓜子不好使,奶奶的面容在我记忆当中只是一个水影儿。只有当我对着奶奶的遗像时,我似乎才发现这张脸原来是如此亲切和熟悉。面带忧郁眼含阴柔,头上戴着一顶富家太太的呢绒帽,帽子正中镶着一朵暧昧的花,向日葵之类的圆盘花。

就是这朵花,一束光似的照亮记忆。奶奶咽气的一刻,透过慌乱的人群的缝隙,我看到灶台上摆放的那盒点心,最上面的,就是印有一朵向日葵的月饼。是进家门不久的二伯带回来的,随后这盒点心被作为祭品摆在奶奶的遗像前。我之前吃过这种月饼,有一年中秋前,在新疆当兵的大伯托人捎回一盒月饼。月饼装在一个木头盒子里,爷爷用镰刀撬开它,印有葵花的月饼比二伯的小,略带着油腻的甜,似乎还携裹着大西北的羊膻味儿。

失去奶奶的日子里,爷爷常常靠在昏暗的土窑洞的炕尾发呆,窗外向日葵在如血的夕阳下低头不语。向日葵鲜艳、蓬勃,给寂寥的山野生活带来金色的幻想。我无法得知幼失怙恃的爷爷是如何将山外的奶奶娶进山里的,也不知道温良恭谦的奶奶为何甘愿嫁入乡野,那时候她也是一朵粲然的鲜花呀。依我的眼光,爷爷年轻时并不英俊,奶奶下嫁于他一定是被他身上另外一些东西所吸引。

我与奶奶对视,从她的眼神里能读出她对生活的悲观,这一点我有她的遗传,我甚至从她蒙娜丽莎般的微笑里能找到自己的影子。我有很长一段时间被这种神秘的温暖笼罩着。

在我有限的记忆中,奶奶的身影大多时间围绕着石碨转,石碨旁有一株向日葵,比村里任何一株都要修颀,简直成了一棵树。奶奶拿着簸箩簸箕坐在那里忙碌,生活中总有干不完的活儿,像纺车抽不尽的棉线。

奶奶的娘家距西贝山村有三十来里,山路显远,走需两个时辰。站在山顶,目力所及,那一片金灿灿的地方就是。奶奶娘家的庄户人喜欢种植向日葵。奶奶将向日葵的种子带到这里,山高水寒,且有鸟雀鼠兽糟蹋,不能广泛播种,家家户户只栽上几株当花似的养。可能土壤和气候都不利于向日葵的生长,村里的向日葵霜打似的发蔫,总也提不起精神,唯有我家,总有那么一两株长得意外的挺拔壮硕。

收获后的葵花子奶奶舍不得生吃,将乌黑饱满的拨拉到碗里,焙干,炒黄。炒菜的时候,放四五颗在石臼里,用擀面杵舂舂当油,所以我们家的饭菜常年散发着瓜子的清香。

除了炒菜,还有就是每年仲秋,奶奶会给我们烙葵花月饼。将面、油、葵花子和在一起,用模子做饼。葵花子舍不得多放,每次吃饼的时候,我总是把瓜子挑出来放在嘴里细细嚼,不肯咽下,奶奶会将她饼里的瓜子都挑给我。

奶奶去世的第二年,爷爷领着我去省城二伯家住了一段时间。在五一百货大楼,我们看到了久违的葵花饼。二两粮票,一毛钱,爷爷从售货员手里接过一块葵花饼。走累了,我们便坐在大街的台阶上一人一半捧着吃。爷爷身穿黑粗布棉衣棉裤,头上捂着印有蓝道儿的羊肚手巾,腰里缠着白粗布腰带,腿上裹着灰布绑腿。我则身着蓝帆布小袄,亦步亦趋地拽着爷爷的衣襟,躲避横冲直撞的汽车、拖拉机、自行车以及伸到鼻子底下微颤的脏手。

爷爷说:“你奶奶活着的时候,每年八月十五都做葵花饼,你喜欢吃奶奶的葵花饼还是公家的?”

我不忍说公家的比奶奶的好吃。

爷爷站起身来,拍打一番,继续转悠,有时一个下午都不说一句话,神情有点儿恍惚。

大姐给我赶织了一件线背心,前心后心勾了两朵黄灿灿的大花,她连续问:“好看吗?像吗?喜欢吗?”

我狠狠地点点头。抚摸着我的头,她开始抽泣。

大姐幼年失恃,跟爷爷奶奶长到成年才来到二伯身边,爷爷奶奶的生活习性、喜好她熟记于心。虽然在省城生活了很久,在我眼里她依然是一位农家姐姐。

奶奶去世后,村里装上了电磨,驴拉碨的时代终结了,爷爷将碨旁种植的向日葵移植到院畔。我家院子前有一个土疙瘩,似乎是当初祖上打土窑时特意留下的,后来便成了我家的标志,向日葵种在土疙瘩旁边。那时候葵花子已经不是稀罕物了,我家也没人做葵花月饼吃了,更不会用葵花子炒菜,但种向日葵的习惯爷爷没有丢掉。在他的庄稼地里,总要种上几株向日葵,爷爷的心思不在向日葵的结果上,有向日葵陪伴,他干起活来才不孤单。

1983年我们举家迁居县城,年逾七旬的爷爷留守老家。爷爷早年受过惊吓,得了失眠症,从我记事起,他睡觉就少,奶奶过世后,爷爷的失眠症加重,常常彻夜不眠,我半夜撒尿时,借着炉火或月光可以看到他。其实那时候他的视力已经很差了,即使大白天,辨人也须借助听力。他独自生活不大方便,隔些日子,或星期或假期,我们都会搭车回老家看望他。爷爷喜欢吃肉,妈妈就炒一小盆带回去。防止腐坏,炒肉时加双份盐。爷爷将肉放进麦缸里,有时候缸盖不严实,苍蝇会飞进去在肉里产卵。除了肉,麦缸里还放葵花。爷爷将摘下的葵花存起来让我们吃,每年深秋,我和妹妹们一人捧一个硕大的葵花嗑生瓜子。那些年回老家避暑,大半原因是要给爷爷做伴。在县城生活两三年后,我逐渐有了朋友,又恰是喜耍的年纪,尽管老家暑期凉爽,依然抵不住喧闹的诱惑。老家的生活很无聊,儿时的玩伴有了自己的事做,且缺乏共同的情趣和话题,渐渐不想回去。有一年轮到大妹照顾爷爷,大妹年龄小,只会简单的洗洗涮涮,暑假结束后,居然也会蒸馍做面了。大妹说是爷爷手把手教她的。

回老家看望爷爷,老远就看到院里金黄的向日葵。那年风调雨顺,向日葵长势喜人。走进院子时天已昏暗,爷爷坐在一株向日葵下喘气,可能刚从地里回来,身上遍是灰土,头发沾着衰草。爷爷浑浊的眼睛望着我,耳朵似乎耸动了一下。

我故意没吭声,他疑惑地望着我。“是谁呢?”我已站到了他的跟前,爷爷颧骨上的痣比以往更明显,他露出一丝尴尬的笑,随之又有一丝担忧的惊喜。“是慧慧回来了?”

我俯身去拉他。他的身子软软的,似乎一放手又会出溜下去。

我第二天就得返城了。

“明天就得走吗?”爷爷反复唠叨,“还是学习要紧,不要耽误……”

天亮了,爷爷已经做好了面条。

吃完饭,爷爷将一个蛇皮袋交给我,里面装着几盘葵花。时间尚早些,葵花还没熟透。

爷爷说:“下次回来不定什么时候呢,现在吃新鲜。”

给爷爷手里塞了五块钱,我转身走了。出村的时候,下意识地回望了一下,发现爷爷孤立在那里,身后的向日葵只剩下空落落的光秆子。

1995年我结婚后,爷爷跟我和妻子一起度过了他最后的几年时光。爷爷喜欢甜食,我和妻子常常会买小点心、软面包作为他的零食。有一年去省城,突然看到了葵花饼,勾起了我与爷爷省城街头吃葵花饼的回忆,便买了一些带回来。

他掰了一小块,试着用残缺的牙齿咬了咬,很显然,咬不动。后来我从他的房间里发现了几块掰下的葵花饼,每块都留有无奈的牙印,似乎还留下了喑哑的叹息。

我们上班后,他一个人用电热水棒烧水喝,不懂电理,不拔插头就将热水棒放在厨柜上,光洁的柜面烧出 一块不小的斑痕。爷爷用小笤帚遮掩起来,知道掩饰不了,孩子似的向妻子道歉。望着爷爷的表情,妻子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妻子去街上买回一块塑料布,盖在上面说:“爷爷,没关系的,这不是更好看吗?”

爷爷凑过去,塑料布印有点心的图案,最上面的,是一块大而馋人的葵花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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