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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贝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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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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隰有树檖


三十年前,与外公炕头对酌,壶里烫的是隰县午城三春液。外公早年在隰县当兵,打过日本鬼子,借着酒兴,给我讲隰州战事。外婆在炉前汆水,屋里弥漫着淡淡的梨花香味。上初中时,我的同桌是一个隰县女孩儿,冰清玉洁,肌肤如雪,有着若有似无的梨果体香。我很疑惑,难道她每天用梨水洗脸?后来我去了河北的长寿村,那里有一处山泉,水里有连翘的清泠,了解后知道这是因为此处漫山遍野的连翘经过雨水浸透,千年下渗形成了这道神水。我方恍然大悟,隰县的泉定是经过梨花梨果浸泡千年下渗汇聚而成。用这样的泉酿酒,自然脱不了梨花香味,喝这样的水长大,当然身体里会沉淀梨果的芬芳。

《诗经·晨风》载:“山有包棣,隰有树檖。”这里的树檖指梨,这里的隰并非隰县,隋时隰县才称隰州,1912年废州设县,改为隰县。由此可见,隰之称谓因梨而来,也就是说,这里自古产梨,专家给的答案是距今约三千年。赵州御梨“大如拳,甘如蜜,脆如菱”,也不过只有一千七百多年的寿数,显然是隰州梨的后代了。

桃花似霞,梨花如云。尧舜时期,隰州(那时还不叫隰州)蒲谷山的梨花最美,所以吸引了一个叫伊畴的贤人。他居住梨园,讲道梨下,尧王让贤他不受,沉迷于梨花梦而不醒。后来一个叫重耳的年轻人也被冷艳的梨花招来了,再后来又有刘渊馋于梨色,迁都于此。这些都是往事了,往事如梨云。阳德塬梨园,面对如雾似云的梨花我猝不及防,醉倒于树下。玉露梨花驾着翅漫天飞舞,托起手掌,一朵轻轻落在手心。她安静地躺着,欣欣然刚睡醒的样子,在微风中舒张着娇体,似乎要我的拥抱。而枝头的那些蓓蕾则是青涩的稚女,蜷缩着身子觑着脚下的物事。我吻着手心里的她,她含着清泪,似乎埋怨太重的思念,以及在为自己的开迟和我们的晚约悲伤。我轻轻安慰她,其实花事不是还有荼蘼吗?我们的约期虽然迟些,然而结局并非末路,是蕴起来的美好!就让我们来一次“君恩许归此一醉,傍有梨颊生微涡”吧,话未了,玉露梨花倏然融化了,像雪花,在我的手心里留下了凉凉的缱绻。我的心里没有神,难道梨花真的可以化作仙子吗?

梦醒凌晨,拉开窗帘,窗外天色晦冥,云雾迷蒙,方才忆起昨夜是借着清雅三春的酒香枕着潇潇的秋雨入眠的,同室人仍安详在梦里,不知是不是也沉溺在梨花梦中。目光飘摇了一会儿,最终落到鼻子下的盘子上,盘里垒着五个梨,分别是黄金梨、铁梨、木瓜梨、香水梨以及玉露香,其中前四个品种为隰县独有。

金秋十月,正是梨树丰收的季节,隰县几十万亩的梨树够梨农忙活好些日子了。在路家峪村,我们与几棵百年梨树邂逅。梨农介绍说,这几棵树已经三百来岁了。树皮龟裂铁青,像水泥仿制的,树干傲然倔挺,下部均有一圈疤痕,这是嫁接留下的痕迹,就像人类的肚脐眼。肯定是这几处水土太好了,三百来岁的几个老头儿老太太聚在一起笑看春夏秋冬,云卷云舒,长寿菊花谢花荣。如此算来,他们的爷爷奶奶应该曾与古大槐树下的移民相逢过吧?树下的老伯伯给我们翻开村志:“明洪武年间,洪洞大槐树移民聚在这里曾对酒当歌,分梨而食。那是感天地泣鬼神的生离死别,至今在我们洪洞仍有不给人送梨、不分梨而食的习俗。”对此,我曾不以为然,臆断只是取了空洞的谐音,没想到在这里找到了明证,顿时对这些古树产生了他乡遇故知的情意。这些树是隰州古有的金梨树。金梨日月长些,且长在自家的院子里,梨果仍挂在树上,树老花不老,树老力不衰,仍旧可以结累累果实。清肺止咳,金梨最佳,将梨一分为二,挖去果核,填上蜂蜜,蒸熟,连汤带梨吃了,老人小孩无需吃药。

梨树下停着一辆桑塔纳,主人家的,主人不在,主人的女人在,打开窑洞请我们进去。屋顶用高档聚氯乙烯装修,地板铺着瓷砖,屋里整洁安静,好一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借着这样的山,这样的水,这样的梨香,这样的日光。断崖边,众人围着一棵高大的梨树,树干需两人合抱,树高达数丈,冠大枝长,果子锤形。原来它叫铁梨,知道世间有铁树,没想到还有铁梨。铁梨耐藏,采摘后可在常温下放至第二年七月。想起老家院子里的梨树来,什么梨,不得而知,只知道梨子无论色泽还是味道均无法与这里的相比,也可以保存到麦收时节,不过得用棉纸一层层封在小缸里,第二年揭开,但很少有完好的,大多是腐迹片片,像光艳的脸长了黑斑。老家距隰县仅百里之遥,看来因了天壤之别的水土,天下优质梨树才聚于隰县。

心是矜持的,手却不矜持,许多手伸向了金黄的果子,剩余迟疑的手也坚定了起来,似乎闭着眼不顾颜面地去抢。摘下来的梨掂在手里,沉甸甸的,眼睛看着,心品尝着,甜滋滋的。主人也不劝止,只是笑看客人往兜里塞。嚯,一口梨就是一口蜜,没有渣,核很小。原来是玉露香,梨中的小字辈,诞生也就三十来年,与三千年的相比是稚子,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玉露香的父亲是赵县雪花梨,母亲是库尔勒香梨,一东一西,一个河北体格,一个新疆相貌,父亲大而味淡,母亲虽甜但个儿小,将两者的优质基因结合在一起,生出来的后代被誉为天下第一梨。

脚刚踏入小西天禅院,天便云消雨霁了,好一个佛光普照的祥瑞!小西天原名千佛庵,建于隰县城的凤凰山巅,凤凰的两翼是左右两道山梁,蓦然发觉,这里没有长树的义务,典型的黄土高原地貌。目光远移,不仅这两座,周围全是,回忆起来,走过的地方都是。原来隰县的树不是天然生成,而是人工植上去的。坡太陡了,挖鱼鳞坑、卧牛坑,石太多了,筑等高线,生生地改造成“塬面梨果香,坡峁林木绕,沟川米粮仓”的模样。原来天下梨树云集隰县,不仅因了这里得天独厚的气候条件,还因为隰县人用感天动地的实际行为召唤。隰县是中国金梨之乡,酥梨本是安徽移民,然而一来就不思砀山,也乐得将这里作为自己的故乡,玉露香未来也定会这样。

自古隰州人不仅精于植树造林、移花接木,而且会把在树与大自然中受到的启发用在泥塑上,从而创造出一个个精妙绝伦的立体悬塑。在小西天上院的大雄宝殿里,我仰头凝视,恍惚间,林立的金刚、飞天、神鸟、仙鹤、菩萨宛然变幻成千千万万的梨子。因了这庵,才有这佛;因了那树,才有那果。佛讲“果有因因有果,有果有因,种甚因结甚果”。山有包棣,如此;隰有树檖,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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