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安泽县中草药标本展览厅内,面对琳琅满目的场景,我有些恍惚。尽管之前对安泽“天然药库”这个称号已有耳闻,此刻才知道当初印在脑际的只是一个空洞的概念。虽然自己农村长大,牧过羊,放过牛,刨过黄芩,挖过柴胡,但墙上的标本并不认识多少,最熟悉的莫过于连翘了。
本以为这是中国药材的汇集,但导游说:“这700多个标本都是安泽境内的药材种类,安泽中药材面积11万公顷,年产量4300吨。其中野生连翘面积达10万公顷,蕴藏量达4000吨,占全国总产量的四分之一,是全国连翘生产第一县……”
安泽黄花岭,21万亩连翘花在我眼前全卷铺展,可以想象,这是怎么一幅壮观景象!眼前所及之处皆为金黄,用“满山尽披黄金甲”形容恰如其分。我的家乡也有连翘花,那只是点缀,每年粉红的山桃花谢了后,金黄的连翘花便粉墨登场,相对于山桃花来讲,连翘花色泽更为醒目,但它不像山桃花一轰而上。曾在陕西渭河左岸看见过漫山遍野的山桃花,整座整座的山岭变成了粉色,夕阳下让人深味到时光荏苒的不可逆转,让人怀想到花败后的落寞,令人沮丧。连翘花色虽灿,香气并不浓,即使将鼻子凑近,也只是游丝的感觉——处子一样含羞,竭力扭过脸去,逃脱你的无理。味道清冽如雪,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甜,或者并没有,只是癔想;决不冒犯你的肺腑,侵略你的味觉,许多人过敏牡丹、芍药、玫瑰、月季……花香,极少听说有对连翘花过敏的。可见它的熨贴是形而上的,不仅是形而下的感官享受那么简单。
连翘花期在三、四月间,是早春优良观花灌木,但真正的意义是果实。河北武安有个长寿村,村有神泉,泉出石隙,石隙隐林,林遍连翘,原来泉水是雨水滋润连翘经千年下渗再涌而出,称为长寿泉。《神农本草经》:连翘主寒热,鼠痿,瘰疬,痈肿恶疮,瘿瘤,结热。有“疮家圣药”之称。富有想象力的安泽文人演绎出一段神农氏炎帝与连翘的故事:炎帝时期,瘟疫横行,民不聊生,炎帝遍尝百草,寻求解药,昏死山野,最终感动上苍,仙人散籽,遍生金黄。
二
去青松岭最好选在骄阳火烧的夏季。青松岭距安泽县城不远,二十公里的样子,驾车十来分钟即可抵达。需要提醒的是不要忘记带上大叶茶。
安泽不产茶,茶是安徽的霍山玉、霍山黄,安泽人喝大叶茶始于明代,最迟也在清乾隆年间。安泽人早晨起床第一件事是烧水冲茶,受宠的男人甚至在被窝里就可以喝到妻子端来的焦香扑鼻、色如琥珀的茶水。喝大叶茶最好用陶壶,一把壶不坏不换,壶盖破了粘合起来继续用,心细的人家一把茶壶可以用上几十年,上百年的也有。茶垢厚到加上清水就可以倒出茶水来。“茶瘾子”除了每天必喝独壶茶,还要用火煮茶才能过瘾。过去,安泽有一种大骨节地方病,似乎大叶茶可以对付这种病,如今地方病消灭了,但饮茶的习惯仍在,并且形成了安泽特有的茶文化。
安泽县森林覆盖率达67.2%,名列山西省第一,素有三晋“小江南”的美誉。7万亩面积最大、质量最高、最集中连片的人工油松林区――青松岭景区是最耀眼的明珠。青松岭原名大豁子,并不是古来就松树成林,曾经是“白癜风”样的荒坡,“秃子头”似的荒山。上世纪五十年代起,安泽县县委、县政府带领全县人民植树造林,一任接着一任干,换书记不换思路,换县长不换主张。冀氏镇党委书记指着松涛林海激动地说: “眼前的7万亩青松岭见证了20任县委书记、60年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奋斗历程和8万安泽人民代代相传的植树造林精神。”
青松林以油松为主,我的家乡也有松树,但都是白皮松,白皮松喜欢同石头扎堆儿,长势并不喜人;油松则伟昂挺直,一撺四五米以上轻轻松松,给人一种积极向上的感觉。随便选择一棵树下习地而坐,不用担心裤子会被弄脏、屁股会被硌疼,地上是厚厚的松针,柔软似绵。坐在树下乘凉,便有山风拂面,紧一阵松一阵,在松间游走,松树便发出声声呼啸,声音高一声低一声,麦浪一样起伏、翻滚,有时会排山倒海,让人觉得暴雨将至,可头上的天仍是沁心的蓝,云仍旧绵絮般飏。不知风在嬉松,还是松在嬉风,抑或风和松合起来嬉松下之人。
最喜欢的是在林中走了一身臭汗,然后敞怀坐了下来,清风拂在脸上,松涛漫入耳中,茶水吞进肚里,香味扑入鼻间。味是混杂的,浓的是松香、茶香,淡的是花香、草香。不要以为夏天没花,在青松林,春夏秋都不缺野花,你开罢后它登场,在松荫的遮蔽下想怎么开就怎么开,想啥时候开就啥时候开。
倘若累了,就躺一会儿,睡一会儿也没关系,最好做个梦吧,梦到“相敬如宾”的冀缺。醒来感到诧异,但也不要奇怪,原来这里是他的地盘儿,虽然已是两千多年的往事,但他魂守于此,一刻不曾离开。
在青松岭,听到一则趣事,守林人原慧江说,一年中最难熬的是冬季,一场大雪下来,四周茫茫一片,封山封林,举步艰难,吃饭喝水都成了问题,当然最大的敌人是孤独和寂寞。有一年雪中巡林,迎面碰见一头野猪,下意识随口问道:“你从哪里来的?”野猪哼了一声,掉头走了。
三
金秋时节与朋友相约去安泽红叶岭看红叶,恰巧遇到爬山比赛活动,重情厚谊的安泽人民不厚此薄彼,给我们这几位外地来客也发了参赛券和礼品。我们沿着公路蜿蜒蛇行,距红叶的聚集地还有一段路程,路旁有血珠似的酸枣,路人匆匆,许多年轻人跑步上山。安泽虽深山僻壤,思想并不守旧,年轻的姑娘小伙穿戴打扮与大城市里无异,尤其女孩,时髦靓丽,楚楚动人。跑热了的女孩干脆将上衣脱下来缠在腰间,脸红朴朴的,胸丰腴腴的,青春健美。
刚进山的时候,透过车窗眺望对面山上的黄栌红叶,就发现安泽的红叶跟我以前所看到的红叶有所不同,但没有看出究竟。笔者家住吕梁山,与安泽所处的太岳山遥遥相望。小时候常常与黄栌树打交道,黄栌树是农民理想的柴火,一是好砍,二是易燃。黄栌木质粗,可以擗成极细的一根根,是点水烟最好使的枝条。树干的横截面与鸡蛋的横截面神似,除去粗皮,外白里黄,许是这黄为秋天的红叶提供了色素养分。
随着攀爬和深入,红叶渐次多了起来,与我们平行的山头显出花团锦簇、似霞如胭的面目。天色并不清朗,铺了层薄薄的乌云,似乎有些雾气,于是对面的山便披了一层纱,红在绿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娇艳,绿在红的衬托下能滴出水来。那红却是千奇百怪的红,层层叠叠的红,由亮到暗,不下几十种色泽,即使丹青高手也无法调和出这么多的色彩来。但这一切红都涂着蜡似的光,幽幽的,柔柔的,似乎有绸缎一样的质地。我突然醒悟到早先的疑问了,原来家乡的红叶过于鲜亮,一览无余的红,不懂含蓄的红,红得粗野,红得俗媚,红得一个面目,并且带着病态的斑驳。而红叶岭的红叶也有斑驳,则是另一种多彩的柔美,不是渐枯的气色,色泽是温和的、丰富的;一个斑驳的主调里可以掺杂数种甚至数十种色调,由黄到红,再到紫,不丢精神。家乡的红叶即使伸到你鼻子底下,也好像距你千里之外,一种羞辱你的冷漠,让你感到不快。而红叶岭的红叶即使离你很远,也觉得它似乎款款向你走来,迎接你,拥抱你。
站在红叶岭瞭望塔,鸟瞰四野,群山环绕,“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有一股豪气鼓荡在胸腔,人一下子高大威武起来了。回想起某年去香山看红叶,满怀希望而去,垂头丧气而归,与这里相比,那只是冰山一角呵。
返回途中,我们见到了喜欢热闹的戴胜、松鼠,受到惊吓的野兔、褐马鸡,朋友挖到一株硕大的鸡头黄精,为了炫耀收获,挂在脖颈示众,他哪里知道这里还蕴藏着人参中的极品——党参,如今野生党参可是稀有之物了。
安泽府城镇,有幸遇到了和川猪蹄,色泽,鲜味都是一等一的美食,激活的味蕾,让我忆起了宁夏街头的羊蹄。
四
安泽是荀子的故里。况山文化园,我们与身高19.67米的战国时期著名思想家、文学家、政治家相遇,他长衣广袖,秀发美髯,手持竹卷,目光深邃。似乎在带领他的四大弟子韩非、李斯、张苍、浮丘伯诵读《劝学》、《修身》等32篇鸿文。
荀子是和合思想的倡导者和实践者,安泽的柔山秀水给予荀子滋养和启迪,和合思想又反作用于这块风水宝地,这是一个良性的生态圈。安泽县域一千多平方公里的青山秀岭遍布古人类留下的足迹,神农氏炎帝曾是这里的主角,他建国伊是,遍尝百草,寻求秬黍,刀耕火种,农耕文明的曙光从这里冉冉升起。安泽境内一百来公里的沁河曲水蜿蜒,舞姿妙曼,或闲庭信步,或行色匆匆,养育了沁河大倪珍稀鱼种,弹奏出数十处瀑布的华彩乐章。
美丽乡村沁河庄,绿树掩映、依山傍水、沟壑起伏,宛如天然大盆景,可谓“地在无尘境,人来不住天”,农民过着清心寡欲、世外桃源的生活。村子不大,历史悠久,七千年前的红陶、小口尖底瓶,两千年前的汉朝古城在这里有迹可寻。笔者参观过不少“中国最美乡村”,由于刻意的成份太多,给游客造成去真存伪的印象。沁河庄则不同,仍旧普普通通,没有故意让她披上不合体的霓裳,她仍旧是一座朴素的小山村,用强烈的文化气场感染来客。
我们绕村走了一遭,发现许多人家没有院墙,全开放的门户。将疑问拋向一位老伯。他呵呵一笑:“记不得多少年了,反正老辈子就是这样,不要院墙,不丢东西,不怕野兽,垒什么院墙!”
安泽不仅是一个千年古县,而且是一个全国平安先进县,许多村庄几十年不发生一起刑事案件。
同行的几位不仅感叹:“在你们这里落户要吗?”
老人哈哈大笑:“那得听公家的。”
买几间房子,僻几分菜园,陶潜一样隐居乡里,与家人同乐,与乡民同乐,享受沁河村幽静的黄昏、寂静的夜晚、清泠的早晨。耳畔是啾啾鸟鸣,琮琮流水,眼前是悠悠青山,累累硕果。黄瓜壮了,茄子紫了,番茄熟了,辣椒红了。还有长长的丝瓜,从棚顶拖到地上,足足两三米之长……
类似沁河庄这样的村子安泽并不稀奇,比如清秀如画小黄村、千年村落和川村、宋代宝塔郎寨村……
全国来讲,山西方言是最丰富的省份之一,尤其晋南,百里有方言,十里异口音。令人奇怪的是与安泽人交流,没有发现这种特点。原来安泽没有自己的方言。一问才知,安泽是个移民县,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群聚于此,各自操持自己的语言,形不成固化的语调。这又使我顿悟出“安泽人不排外”的说法。相对于安泽来讲,大家都是“外”人,何谈排外?难怪安泽人见面不管熟与不熟,一律微笑答礼,客客气气。初来乍到者以为安泽人为人拘谨,其实是他们重礼仪,尚和合而已。